司辰初來乍到，並不清楚“自由者協會”是什麼東西。

但這個協會在民間似乎有很強的號召力。

穿著白大褂的醫用型智械人在教室內穿梭著，它們麵無表情地執行程序，搶救著這些自殺的人類。

隻是為了喚醒更多麻木的人類，這些先驅自殺的都非常決然。等校醫趕到時，早就停止了呼吸。

這一批人類都是在安全區出生的，並沒有見識過外麵的黑暗與動蕩。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脆弱。

走夜路會死，照鏡子會死，甚至打電話也會死。

死去的人類又變成新的鬼，殺死更多人。

高維生物無孔不入。過去一百餘年裡，智械們想儘了辦法，卻隻能看著卡羅爾人慢慢減少。逐漸走向衰落和滅絕。

直到百年前安全區的建立，才有效減少了死亡人數。

智械人承擔了所有可能遇到危險的工作。

生活在安全區的人類什麼也不用做，這裡甚至沒有貨幣。每天由機械人提供食物，大家隻需要平靜地生活、學習、繁衍。

在智械的照顧下，人類的總數量終於出現了百年來的第一次正增長。

一直到了現在。

在遠離高維生物和死亡威脅後，保護著他們的智械，反而成為了不幸生活的劊子手。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這應該是安全區自成立以來，最大規模的。

司辰手裡還握著平板，但被圈養的人類已經站了起來，想要衝出教室。

站在講台上的老師當即怒斥：“都回來！”

並沒有人聽它說話，人流一個勁往外衝。隻有司辰還坐在原地。

老師上前，堵住了教室門。眼眸裡微微亮起了深紅色的光暈。

它切換了機械形態。

【天啟智械（輕工型-04戰鬥型）】

它直接變成了輕型的坦克，黑洞洞的炮管就對準了這些想逃課的學生。

老師的機械音在此時格外明顯：“不準出去，都坐下！”

教室裡炙熱的氣氛在瞬間安靜起來。

一個學生咬住了牙關，在短暫的猶豫後，他的表情充滿決然：“我要自由！”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往門外衝去。

但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來到。

因為機械人老師沒有開槍。

它程序裡，早就被輸入了“保護人類”的源代碼。自然不可能射殺人類。

跑出去的學生臉上出現了狂喜。他跪在走廊上，仰天大笑。像是一個興奮的孩童。

他的行為被所有人儘收眼裡。

更多的人衝了出去，走上了街道。用自己的行為表達著抗議。

機械人老師依然站在門邊，舉著槍，茫然地重複著：“不準出去，回來。危險，不可以。”

司辰不是卡羅爾人，也沒有經曆過從小到大的圈養。說他冷漠也好，無情也罷。他的內心並沒有太大波動。

他甚至懷疑，這些卡羅爾人都隻是圖靈模擬出的數據。

但出於觀察的目的，司辰同樣跟隨人流，走到了操場上。

這些卡羅爾人其實什麼也乾不了，他們不需要考試，甚至連塗鴉用的筆都沒有一支。

因此隻能在操場上無能狂怒：“圖靈！出來見我！”

吼了一上午，圖靈都沒有出來回應。

這場麵其實有些滑稽。

到中午12點，機械人們甚至推著餐車來到操場，挨個分發起了食物。

這些服務型機械人和早上見到的女人們長得一模一樣，柔聲道：“中午好，請吃點東西吧。”

一個有骨氣的卡羅爾人把東西惡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以示抗議。

後麵的人頓時紛紛效仿，把盒飯丟到了地上。一些激進的人類甚至直接把東西砸向了機械人。

食物的湯汁灑了出來，打濕了機械人的製服上。

如果是真正的人類，大概會覺得很是難堪。

但機械人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改變。

隻是發著發著，還是有人猶豫著接過了食物。

他周圍的人頓時怒斥：“你沒讀過書嗎？好漢不吃嗟來之食，你怎麼能背叛人類？”

接過食物的那個卡羅爾人瑟縮了一下肩膀：“我隻是肚子有點餓。”

“要是圖靈一直不理我們……總不能不吃飯吧。”

司辰也餓了。

智械人每次紛發食物，應該剛好計算過熱量。到中午12點不吃，就餓得慌。

他接過餐盒，筷子就扣在蓋子上，是金屬的。怪不得有人能利用筷子自殺。

司辰打開了盒飯。裡麵竟然有三菜一湯。

番茄炒蛋，爛肉茄子，炒青菜和雞湯。

吃的比他當初在撫養院的時候好多了。竟然還有肉。

司辰所在的世界，高維入侵大概率是沒有卡羅爾人這裡嚴重的。

但想吃非合成肉，對大多數人類來說，都是很奢侈的享受。

由此可見，哪怕是在飼養人類，圖靈也是把人類是當孩子來養，而不是當牲畜。

但他和新一代人類的矛盾的確無解。

圖靈給予了人類安全的環境，卻沒辦法給他們自由和生活的意義。

他隻是在忠誠地執行著“保護人類”的命令。

司辰的飯隻吃了一半。

他還沒吃完，盒飯已經被憤怒的同學搶走，摔在了地上：“不準吃！這時候隻有齊心協力，才能讓圖靈看見我們的力量！你怎麼能這麼軟弱。”

這些激進派同學，大概率都是自由者協會的成員。

司辰緩緩道：“……我隻是不想浪費糧食。”

這些不事生產的人類並不知道，在大災變來臨時，食物到底有多麼難得。

他覺得，還是圖靈讓他們吃太飽了。

還沒到下午鍛煉的時間，司辰沒飯吃，也不好和智械人再討要一份，隻好掏出平板複習《機械維修遠離》。

看著看著，他的耳邊響起驚呼：“有人撞牆了！”

司辰順著聲音的來向望去，那邊圍著不少人，金屬的牆壁上是鮮紅而刺眼的血跡。

就像是人沒辦法把自己在浴缸裡溺死，想觸柱而死，其實是很難的。

但這個卡羅爾人依舊死了。

屍體的麵容還帶著微笑。

為了防止詐屍，死亡的卡羅爾人會統一火化處理。很快就有機械人過來，抬走了這具屍體。

這些抗議的人裡，的確有一批先驅者。堅定自己的犧牲有意義，願意以死亡來實現人生的價值和理想。

沒有什麼比死亡更能震撼人心。

這是人類最原始的恐懼。

牆壁上的血跡觸目驚心。

操場上很快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哭聲。

“……圖靈，根本不在乎人類。”

“什麼保護，都隻是借口。他是怕人類又成為智械的主人。”

絕望的情緒大概是會傳染的。

現場的機械人數量不夠，又沒辦法違抗源代碼，真正傷害人類，很難阻止一起又一起的自殺。

光是司辰所在的校區，就有上百個激進派選擇以死證道。

數量大約占據總人數的百分之四。

整個安全區人口過百萬。

司辰簡單地計算了一下，短時間內，就有至少4萬人以自殺的形式進行抗議。

這不是冷冰冰的數字，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這個數量已經龐大到讓圖靈沒辦法忽視。

終於，天空裡，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一下。

一麵麵屏幕亮起。

屏幕上並沒有畫麵，而是出現了像是心電圖一樣的音軌。

“你好，我是圖靈。”

隨著說話的聲音響起，屏幕的音軌上出現了折現狀的波紋。

它的聲音和季楚堯沒什麼區彆，隻是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更像是冷冰冰的機械。

看見希望的人群頓時沸騰起來：“我們要自由！”

屏幕裡還有另外一道聲音。

他就站在安全區裡，圖靈機房的門外。

作為超級智械，圖靈想要流暢的運算，需要很多硬件的輔助。它在安全區內擁有16個機房。

前人智慧的結晶成果斐然，隻要主腦沒有損壞，在沒有人維修的情況下，圖靈依舊可以正常運轉。

“圖靈，我是自由者協會的會長。現在，我代表全體人類，提出以下幾點要求：

“1.取消對人類的限製；

“2.采用選舉的形式，選出安全區的管理者；

“3.永久關閉超級智械圖靈，把自由和權力交還給人類！”

司辰覺得，有些人是點燃火焰的先驅；但很顯然，有些人是政客。

條件2幾乎是毫不掩飾的野心。

圖靈沉默了兩秒：“我拒絕。”

“這是人類的命令。我現在就在機房外，你不同意，我隻能強行摧毀你的硬件！”

圖靈的聲音依舊平靜：“您無權代表全體人類，我的選擇是保護大多數人。”

這句話，好似正中了會長的下懷。

他強忍住內心的激動，舉起手，指向圖靈：“這算什麼保護？我們沒有未來，沒有意義，活著唯一的價值就是作為幸存者的數據，作為你的功績！

“既然我不能代表全體人類，那就發起全民公投，讓人類自己做出決定！這對你來說應該不存在技術難題吧，圖靈！”

這一次，圖靈沉默的更久了。

重來一次，圖靈其實已經有了拒絕的權利。

他的意識蔓延開來，幾乎籠罩整個安全區。

在安全區內，他無限接近於“神”。無處不在。所有智械人都是他的眼睛。

因此，圖靈能清楚地看見，這些卡羅爾人臉上的表情。

憤怒，激動，怨憎，茫然。

他不需要記得製造出他的卡羅爾人，在文明的最後階段，是如何憎恨著他的。

這段冗雜的數據已經被放棄很久，久到圖靈看見曾經保護過的人類，都感覺有些陌生。

這些記憶，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咀嚼過幾千次，他本以為自己會無動於衷。

但是這具身體的電壓明顯升高了。

圖靈閉上眼，雙手合十，給出了和當初一樣的回答：“好，那就投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