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元幼兒園。
學生宿舍。
司淵已經四天沒有看見司辰了。
每天的放學時間,他都會站在教室門口翹首以待,但司辰一直沒有來。
今天也一樣。
下午六點半,幼兒園都要關門了,還是沒有人把兩個小孩接走。
觀星對此的態度已經相當平靜,隻有司淵,像是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兒吧唧的。
幼兒園的老師牽著兩個小孩去學校吃飯。吃了飯後,晚上還有一個小時的娛樂時間。小朋友們可以在休息室裡自由活動。九點,學生必須準時上床睡覺。
司淵從小到大跟著司辰顛沛流離,生活很少如此規律過。
今天食堂的飯菜應該很豐盛,廚子從生鮮市場買了兩隻大龍蝦。為了保持食材的鮮美,幾乎沒有做任何處理。
這個龍蝦的頭像是一個吹風機,但吹風機裡又有數不清的白色小肉須扭動著,像是被捆在一起的絛蟲。
司淵小心翼翼地拿叉子刺進了蝦肉裡,龍蝦慘叫發出的音波聲震得它耳朵疼。
除了第一天吃到的味道奇怪的午飯,其餘時候,幼兒園的夥食的確很好。今天的龍蝦就是高維生物圖鑒上有名的美食,營養價值極高,普遍在第五天梯左右,但因體內毒腺較多,混沌製造已經放棄了對這種深海大龍蝦的繁育。
對於普通人來說可能太毒太腥了。
但對於剛成年的長生淵來說剛剛好。
因此,雖然很傷心,司淵還是一口氣乾掉了兩大盆。
他吃飽後,觀星還在和一條龍蝦腿做鬥爭。
吃著吃著,他聽見了旁邊傳來的小聲的啜泣聲。
觀星有些煩躁地把叉子丟在了食盆裡,金屬碰撞,發出了刺耳的嗡鳴。
“吱!”-
哭什麼!
每次睡覺,白觀星和黑觀星的人格都會隨機切換。
經過幾天的相處,司淵已經習慣了這個性格陰晴不定的朋友。
司淵的手揪住了身上的圍裙,抽抽噎噎地說著:“我、我想媽媽了……”
他剛成年,一直都是媽寶淵,還是第一次離開司辰這麼久。
觀星從牙縫裡擠出了一聲嗤笑:“吱。”-
彆哭了,她不會來的-
今天不會,明天不會,未來更不會。
司淵急的飆出了母語:“吱吱吱嘰——!”-
他會來的!他不可能不要我!-
你不要說話了,我不想聽你說!
說完,司淵拿觸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觀星:“嗤。”
很多年前,他也一樣篤信過。
觀星每天都等,等啊等,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等到精神恍惚。
有天他上完體育課太困,趴在教室裡睡著了。睡醒的時候剛好錯過接送時間,李追月當然也沒有來。
那之後,觀星就再也沒等過誰了。
他明白李追月騙了他。
但觀星也漸漸明白,有時候失約不是因為不想遵守約定,而是因為不能。
吃完飯,生活老師在活動室裡,放起了紀錄片。
這個紀錄片的內容是關於屠宰場的,裡麵的工作人員有豬,有羊,有狗,幾乎全是動物。
麵容姣好的女老板拖著長長的蛇尾,一臉驕傲地介紹著自己屠宰工廠的發家史。
“我剛來的時候,這裡的屠宰市場雖然發達,但十分混亂,我整頓市場,建立了好味道屠宰場,實現商品流水化生產,如今我們屠宰場已經是行業的龍頭企業;世界範圍內都有我們的客戶。”
而流水線上,第一個屠夫用大刀破開肉豬的肚子,掏出內臟和多餘的碎骨;鐵鉤運輸下,第二個屠夫接手,分開肉豬的頭顱和身體。
這些肉豬一開始就放血處理過了。整個過程都很乾淨、整潔。
雖然電視裡的場麵容易讓人類心理不適,但司淵和觀星都沒什麼大的反應。
觀星純粹是因為看多了,麻木了。
而對於長生淵這個物種而言,進化者和其他高維生物一樣,是存在於它們的食譜上的。
司淵不主動狩獵,是因為他知道司辰不喜歡。
他不想要媽媽討厭。他要當媽媽的乖孩子。更何況,司辰喂的飯要好吃多了。
時間到,生活老師失望地關掉了電視。準備帶司淵和觀星去不同的宿舍睡覺。
就在這時,它接到了一個電話。
生活老師:“……啊?司淵已經交夠學費了?”
明明是一件喜事,但生活老師的臉上卻充滿了失望。甚至再掛掉電話後,看向司淵的表情都有些憤憤。
怎麼就突然交上學費了呢?
要知道,如果家長7天內都沒湊夠學費。按照規矩,幼兒園的工作人員,是可以讓司淵肉償的。
這個肉償沒有任何色情的含義;就是字麵意義上的肉償。
生活老師眼神凶惡,但是臉上卻重新掛起了笑容:“司淵小朋友,老師接到電話。你的家長已經給你補交上學費了。現在,你正式成為了我們幼兒園的學生。可以和觀星一樣,入住正式學員宿舍了。今天,老師帶你去新的宿舍睡覺喔……”
司淵和觀星住進了同一間學生宿舍。
觀星一直住的都是雙人間。為了進行社會化訓練,幼兒園裡沒有單人間。
儘管隻有一條走廊的間隔,但是觀星的宿舍比司淵所在的宿舍豪華的多。
不僅有柔軟的床,還有書房,客廳,浴室。刷成天藍色的牆壁上貼滿了觀星的畫。
有些畫的紙張都已經泛黃,看不出來在這裡貼了多久。觀星也不喜歡在畫上標注時間。
司淵指著上麵的黑白的簡筆畫,詢問:“你畫的什麼呀?”
觀星抿了一下唇,回答:“月亮。”
月有陰晴圓缺。
這是每天他透過窗戶,看見的月亮。
司淵長長地“喔”了一聲,端起小杯子去衛生間洗漱。
觀星沉默片刻,坐在書桌前,重新拿出了紙和筆。
他在畫畫。這幅畫觀星已經很久沒畫過了,叫“我和爸爸”。
觀星先是畫了一個漆黑的小人,這是他自己。然後他會再畫一個高高的大人,那是他的養父。
觀星不會笑,但是畫麵裡的兩個小人都有著微笑的表情。他知道,微笑是表示高興。
可是這一次畫畫,觀星卻遇到了問題。
他畫不出來李追月。
無論觀星怎麼落筆,怎麼用力,他都沒辦法在紙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握著筆的手開始打顫,筆尖不聽使喚。
因為自身的特性,觀星清楚,隻有一種情況下,他畫不出人像。
那就是被畫的那個人徹底的消失。
這個消失不是指“死亡”,人死後還有意識體,意識體還能成為其他的生命形態。
這就像是水滴蒸發成汽,許久後遇冷凝華,再次變成一滴水從天空落下。
生命的循環也是如此。儘管後麵那滴水已經不是最開始那一滴。
觀星知道李追月其實還存在,在宇宙的某個地方。
現在,他不存在了。
觀星收起了紙和筆,躺在床上。九點,燈熄滅。
觀星做了個夢,夢到了很久之前的故事。
他在孤兒院一個人畫畫,畫著畫著,代表院長的紙片人帶來了另一個紙片人,說:“他是你的領養人。”
因為比其他人高一個維度,觀星說出來的聲音,對普通人來說很難懂,像是邪魔的絮語;醫生說那是因為他有智力障礙和阿斯伯格綜合征*;隻有李追月會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傾聽。
後來發生了靈異天災,不少人都覺得他是那個災難的源頭。隻有李追月會跟他說:“不要擔心,爸爸在。”
李追月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騙走了觀星的皮,披在自己身上。想要偽裝成和管理員一樣的生命體,從而逃避死亡。
但觀星依然感覺到了悲傷。
黑夜裡,突然傳來了吸鼻涕的聲音,哭的嗚嗚咽咽。
睡在隔壁的司淵不太好意思地開口:“對不起,我想我媽媽了。”
觀星盯著天花板,壓下了嗓子裡的顫音:“……吱。”-
沒關係,你哭吧。
*
司辰懷裡揣著一張聘用合同,坐上了離開幼兒園的車。
來接他的司機和來時是同一個人,看見司辰時,表情寫滿了震驚:“你居然還活……不對,你麵試成功了嗎?”
司辰坐上副駕駛位:“沒,還差最後一輪。正趕著去呢。”
他拿出合同,給司機看了眼。
司辰倒不擔心這份合同會出事。
他之前悄悄試過了,不管是用手撕還是用火燒,這張A4紙都毫發無損。
紙上承載著極其強大的因果律。
隻有任務完成,或者司辰死亡,這張合同才會變成一張普通的紙。
出租車司機的眼眸死死盯著李追月寫的那行字,表情充滿了不可置信:“殺死園長?怎麼可能。就你?就你?”
司機打量了一下司辰:“7階,我死的時候,全聯盟最強的人才5階。你應該是裡麵靠前的那一批吧?”
司辰回答:“是。不過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的老師也在。”
司機握緊了方向盤:“嗬嗬……老師,也行。最高也就九階吧。這是除了那三個地方外,所有維度宇宙能承載的上限。園長雖然沒有突破這個極限,但……園長死不了的啊。”
他絮絮地重複著,渾濁的眼白裡出現了細細的血絲。
司機是因為違背了和觀星的約定,被因果律反噬死亡的。
但他在幼兒園裡呆了這麼多年,早就明白了這裡最恐怖的東西是什麼。
不去看,不去想。閉上眼,那就什麼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這麼度過的。
那些敢於反抗的靈魂,現在都被圈養在動物園裡。
司辰道:“帶我去找一個人。”
他拿出手機,給出租車司機看了眼宋白的影像:“就是他,車牌號TA8888。”
司辰不知道宋白在哪,但他覺得,司機應該知道。
這輛出租車有送乘客抵達目的地的特性。
司機滿頭大汗,頭抵在了方向盤上。聲音甚至充滿了怒意:“我上一個載的人也在找他……你去了能做什麼?你那老師勉勉強強,你算什麼東西?!”
而他上一個載的人,是園長。
園長看不上他這樣寡而無味的意識體;但如果他不聽話,載個司辰過去,這件事就不好說了。
他確實死了,但是又沒有活膩。
儘管大多數時候都處於昏睡狀態,但起碼,他可以期待一下,自己遇到的下一個乘客是什麼模樣。
司辰能理解他的顧慮,並沒有催促。
他詢問:“那可以告訴我,上一個乘客是在哪下車的嗎?”
司機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抽出一根上墳用的香,點上,插在了自己的擋風玻璃前。
香灰緩緩燃燒,司機吸了一口渾濁的煙。
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道:“算了,走吧。你一個人過不去。這次有點遠,得加錢。”
司辰把剩下的錢全部從口袋裡拿了出來,遞給了他,語氣裡充滿歉意:“隻有這麼多了,師傅。”
司機數了數,一共39。
司機踩下油門,憤憤道:“遇到你算我倒黴,走。”
作者有話要說:
*阿斯伯格綜合征:(以下百度)
一種影響與人有效互動和溝通能力的神經發育障礙。屬於孤獨症譜係障礙(ASD)。
症狀:
攻擊行為
重重複的運動模式
肌肉協調不良
抑鬱情緒
不能理解他人的想法和情感,缺乏相應的行為反應,沒有共情能力
表情貧乏,無法感知言語幽默
無法理解手勢語言
缺乏社會意識
麵部表情誇張
對噪音,味道、氣味或觸覺體驗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