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坐在沙發上，低頭，拿白色的絲巾擦著手裡的義眼。

沙發有些搖搖晃晃，那是因為他在房車裡，而通向無人區的路並不怎麼平整。

儘管道具介紹上說，在哪裡開門都可以，但出於安全起見，司辰還是獨自一人來到了無人區。

他手裡義眼是從青周主任那裡取回來的。

這枚義眼是沈雁行送的，圖靈曾經用過，跟著司辰出生入死好多回，在麵對管理員Z時終於被打出了裂紋。

好在壞的是表麵的晶體鏡頭，修修還能用。不過司辰有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並且這個想法在青周主任的手中得到了實踐。

他把二向箔鏡打磨成了義眼的晶狀體。

二向箔鏡最大的作用，是強製退出遊戲。

在司辰從管理員Z的世界裡退出時，已經用掉了唯一的機會。

但這個鏡子本身保留了對物品“視覺降維”的特性。

司辰給自己的手刷了一遍清理液，閉上右眼，把銀色瞳孔的義眼塞進了自己空空蕩蕩的左邊眼眶。

電流傳導線連上了義眼後槽的感應點，司辰恢複了視覺。

隻是現在，他的世界有些不一樣。

大部分物體都保持著原來的模樣，但部分物體卻變成了像素形態。

譬如他手邊的能源槍。

司辰把目光焦距在這把像素槍上，他的眼前彈出了一個像素風格的信息框。

[阿爾法能源槍]

等級：6

介紹：機械核心出品的高維道具，裝備了4級能源核心。6級差不多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上限啦~建議你打架還是用手搓。

司辰睜開右眼，手裡的像素槍恢複了正常的狀態。

說“恢複”其實不太對，能源槍的形態並沒有改變，改變的隻有司辰的視覺認知。

房車抵達了目的地，車上的智能AI語言播報：“現在是本地時間5：27，車輛抵達目標點，已停止AI自動駕駛。”

天還沒亮，籠罩著一層晦澀的深藍。

司辰走到二樓，推開天窗，坐在車頂上。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鎮定劑，夾在指間，頭頂是閃爍的星星。

光芒一閃。

足以燒死管理員的火焰恰到好處地把煙點燃，沒有溢出半點火星。

司辰眯著眼，看白色的煙氣融入深藍之中，於是天空的深藍一點點被稀釋，變得透亮。

天要亮了。

馬上就該進折疊區了，他的大腦出乎意料的平滑，思緒格外遲鈍。

司辰想，自己應該是被影響了，融入他身體裡的、屬於彆人的碎片並沒有被完全消化。

過度的回憶過去無疑是懦弱的表現，可是司辰睜眼閉眼都是宋白的影子。

他在司辰眼神裡的餘光中，表情總是似笑非笑。

慢慢的，管理員Z的聲音和宋白的聲音混在了一起：“你在害怕嗎？”

害怕浪費宋白一命換來的一命；害怕自己承擔不了責任；害怕未知的命運。

司辰沒有回答這個聲音的提問，最後一次檢查起自己的裝備。

防護服，基因藥，營養膏，能源核心……

天亮前的郊外總是最冷的。司辰帶上護目鏡，吐出的熱氣凝華成細碎的冰。

煙燒到最末尾的時候，天際線剛好有一線天光，明亮又笨拙。

任何人抬頭，都能看見這條細線一樣的光。

司辰把煙頭摁滅在車頂，從密封袋裡拿出了鑰匙，順著天梯進入車廂內，合上了天窗。

理論上講，這把鑰匙能打開任何一扇門。甚至可能不需要門，就能通向一個全新的世界。

司辰用它打開了車門。

不太契合的鎖孔完美包裹住鑰匙，司辰轉動手腕，耳邊響起了金屬碰撞的聲音，像是不同的齒輪正在耦合。

司辰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刺骨的冷氣迎麵而來。外麵的景色消失了，隻剩濃墨似的黑色。

司辰抓起身邊掛著的平安符袋丟了過去，袋子裡裝著檀木珠，按理說是很沉的，但是丟進黑霧中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在麵對未知時，再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黑霧並沒有往外擴散。

司辰拔下鑰匙，門外的景色瞬間回到了現實之中，野地上零星幾棵枯樹在風中蕭瑟。

看樣子這把鑰匙不能被帶走。

司辰重新把鑰匙插進門鎖。他走進門裡，並沒有邁出一步，可再回頭時，背後的門隻剩一個遙遠的光點。

他朝著光點的方向走去，那個光點卻離他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這裡的空間和時間都是錯亂的。

司辰蹙起眉，繼續往前走。黑色的世界仿佛無邊無際。

在監獄裡，關禁閉室是除了死刑外最嚴重的懲罰。但哪怕是禁閉室，好歹也有一絲光。而這裡隻有司辰自己的呼吸。

他準備的道具裡是有手電筒和蠟燭的。

光學在這裡失靈了。

司辰隻好在心裡默數，從個位數到十萬位的時候，眼前的場景終於有了波動。

司辰的眼前一亮。

是真正的一亮，黑暗中，出現了一個閃爍著的信息框，如同信號不良的圖像一樣，充滿著噪點。

【數據連接成功】

【前置條件檢測中】

【符合標準】

【玩家司辰升維中】

【0％……7％……39％……99％】

隨著進度條的推進，周圍的白光越來越亮。

終於，【100％】。

【恭喜玩家司辰升維成功！】

在極致的白光後，司辰的視野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司辰驟然睜開眼。

眼前的黑色並不是原本那種能吞噬一切的漆黑，而是透著點朦朧的光。

司辰感覺自己的臉上有些黏膩，他想抬起胳膊擦一擦，但很快發現了問題。

他的手不見了。

或者說，他整個身體都不見了。

“……？”

耳邊傳來了奇怪的機械音，像是履帶正在滾動。

下一秒，司辰發現這個聲音不是自己的錯覺。

擋住司辰視線的物體落入了下方的履帶。

司辰的頭漂浮在不明紅色液體上，混合著油脂，如同一顆胡椒漂浮在牛油火鍋的湯底上。

而他的周圍全是這樣的“胡椒”。

一大盆腦袋從巨大的金屬圓筒裡傾倒而出，緊接著，司辰自己也掉在了這樣的履帶上。

司辰這麼多年生死之間不知道徘徊過多少次，他本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但現在，卻沒忍住在心底罵了一句：“**！”

開局一顆頭。

這場麵比他設想過的任何場景都要恐怖！

履帶儘頭，風扇葉片模樣的絞肉刀正高速運轉著。

這裡就像是一個廠房。司辰的視線落在了遠處金屬質感的牆上，那裡塗著一行黃色的字：“黑森林市八方科技克隆體分類處理中心-124”。

義眼迅速把掃描到的場景傳輸回司辰的腦海中。

這個處理中心結構相當簡單，整體呈長方形。隻有一前一後兩扇門，除此外沒有多餘的通道。更沒有窗戶。

越簡單的結構，對司辰來說越不利。因為很難避過工廠裡員工的視線。

因為幾乎全是機械自動化操作，整個處理中心隻有兩名員工。

第一個員工長著紅色的鹿角，身上覆蓋著白色的鹿皮，身型高大。站在履帶的最前方，手裡握著水管，往桶裡注入紅色的腐蝕性液體。

這種液體能融化克隆體內部的金屬構件，保證克隆體隻剩有機物。

司辰閉上右眼，他的視野裡出現一隻像素白鹿。

[密利迦羅7917]

等級：5

介紹：第7917號密利迦羅。它之前有7916個密利迦羅。死了再克隆一個，你懂的。畢竟它和八方科技9999999年的勞務合同還沒到期。

第二個員工則站在絞肉機刀片的後方。它比密利迦羅矮不少，和正常人體型差不多，腦袋的位置是三顆鳥頭，沒有羽毛，取而代之的是紅色的筋肉，目光銳利異常。

[迦樓羅6714]

等級：6

介紹：01號分類處理中心車間主任，負責處理傳送帶上的殘次品。注：迦樓羅1是9級。不過迦樓羅1稀釋到迦樓羅6714這一代，有6級也不錯了。

司辰並不太清楚殘次品的含義。

直到他看見了迦樓羅的動作。

克隆體在經過刀片的圍剿後，會變成肉糜狀的營養物質，可用於培育新的克隆體。

但總有一些漏網之魚，穿過刀刃後，依然保留了絕大部分生物組織。

這時，迦樓羅就會猛得一啄，用尖銳的像是鐮刀一樣的喙刺穿殘次品的軀體，然後挑出來，丟進一旁的潲水桶裡。這些殘次品會重新被傾倒回第一條履帶上，再一次穿過葉片。

場麵詭異而又乾淨。司辰聞不到一絲的血腥味。履帶上也沒有油脂。

它們的脖子上都拴著一個黑色的項圈。項圈上有LED燈，正亮著藍光。

通過義眼，司辰能看見一條條透明的線正連接著這些項圈，如同水母的觸手。這是正常視野裡看不見的東西。

司辰的視線凝聚在了水母狀的觸手上。

[雲腦連線]

等級：無

介紹：能監控員工思想的黑科技，含量大概為0.0000……01％的管理員Y。

因為車間許多年都沒有出過事故，兩名員工的狀態都十分鬆懈，並沒有注意到司辰的小動作。

司辰的麵部管理一向良好。

他臉上平靜的神態，使這個腦袋看上去和周圍毫無生機的腦袋們沒有任何區彆。

然而，隨著履帶的不斷推進，司辰的鼻尖還是滲出了一層細汗。

在吸收了管理員Z的部分身體後，他是無限接近於不死的。

隻要給司辰一點時間，他完全能從頭部延伸出一個新的身體。

當然，這個新身體因為能量不足，肯定比不過原裝貨，但起碼能讓他活動起來。

然而這條履帶的前進速度格外迅猛。司辰都能感覺到葉片旋轉時產生的微風。

沒有任何韜光養晦的想法，司辰在腦海裡推演出了目前最合適的方案。

用火點燃兩個職工，然後催生血肉裡為數不多的菌絲，起碼讓自己的頭從傳送帶上下來，然後從職工身上攝取能量，修複身體……

司辰很清楚，這個方案隻是理論上可行。

腦袋隻占總人體總量的8％，隻剩一顆頭的司辰，大概也隻能發揮出原本8％的實力。

第九天梯的百分之八不至於隻有0.72級，但頂多也隻有4到5階水平，而他要麵對的，是一個5級的鹿頭人，和一個6級的鳥頭人。

怎麼看，勝算都不大。

司辰不喜歡坐以待斃，如果他貪圖安逸，就不會一次又一次進折疊區冒險。

他的內心彆無雜念，隻剩下自己。

就在司辰準備動手的時候，處理中心上方的警報燈突兀地亮了起來，

刺眼的紅光閃爍著，機械工廠在此時停下運轉。

機械合成音響了起來：“警告，127區發現外來病毒‘圖靈-季’，請附近區域的員工立刻支援！”

這道警報一共響了三次。

原本懶散的員工精神一震，司辰注意到，它們項圈上的藍色光圈變成了綠色。

“密利迦羅，”迦樓羅顯得格外興奮，“我們終於可以去其他區了！”

密利伽羅慢吞吞地回答：“等會還不是要回來。”

“看看也是好的。”

兩個怪物勾肩搭背，走向了標記有125的通道。

司辰並不清楚這裡的運作製度，不過他明白，這個機會彌足珍貴。

深紅的菌線蔓延，直接插入了另一條履帶上的肉泥中。瘋狂攫取能量。

那種近乎瀕死的虛弱感終於得到了好轉。

司辰的脖頸處的血肉開始蠕動，試圖長出一具新的身體。

編號為123的大門在此時打開了一條縫，傳來一陣金屬碰撞的響動聲。

司辰艱難地轉過了頭。

一條戴著頭盔的機械狗拉著一具無頭屍體，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這具無頭的屍體穿著八方科技的員工製服，脖頸處帶著和之前員工同款項圈，能看見從斷裂處冒出來的一截金屬質地的骨骼。就像是一個真人比例的、沒有頭的BJD素體。

季楚堯搖著尾巴，操控著身上的機械外骨骼，把這具身體運到了司辰麵前。

圖靈有豐富的二手垃圾拚裝經驗，最輝煌的戰績是一路走一路撿，橫跨大半個陸地，遊渡大海，回到了守護了一輩子的安全區。

這導致季楚堯也很擅長拚裝。但因為材料有限，綜合考慮完各個物種的性價比，季楚堯拚出了一條機械狗。

機械狗，方便，省高精尖耗材，用完就丟不心疼；而且能完成大部分行動指令。

就比如現在。

機械狗操控機械臂，把司辰的腦袋輕輕捧了起來，然後直上直下地安裝在了克隆人素體上。

脖子的連接處火辣辣的疼。司辰逐漸有了對軀體的感知，儘管這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季楚堯摘下了頭盔，這隻機械狗沒有腦袋，但這顯然不重要。

他把頭盔推到了司辰麵前，然後瘋狂搖起尾巴，在司辰身邊打轉。

機械狗沒有安裝擴音器，沒辦法說話。

司辰把頭盔戴在了自己頭上。

機車頭盔戴上後完全看不清臉，隻有麵罩的位置，亮起一條線狀光。

司辰的耳邊響起柔和的機械音。

“已接入數據。”

“確認身份，戰鬥部A級員工，卡俄斯139。”

“未完成任務1：為管理員Y拚裝合適的身體。”

“未完成任務2：清繳病毒‘圖靈-季’。”

耳麥裡傳來一陣雜音。

分不出性彆的機械音被另一個聲音取代。

“司辰，是我。”

侵入的病毒猶豫了片刻。

“季楚堯。”

旁邊的機械狗擠進了司辰的懷裡，用隻有金屬骨骼的身體蹭來蹭去。

它本來還有一張仿生皮的，可惜幾天前在戰鬥的時候燒壞了。

耳機裡的聲音多了許多柔和的情緒：“對不起。我之前沒有找到正確的入口……”

司辰抱住了麵前金屬的機械體，突然覺得十分委屈。

“你怎麼才來。”

司辰終於哭了出來，喉嚨裡的聲音支離破碎。

他的五官皺在一起，熱乎乎的淚砸到了黑色的護目鏡上。

就像是迷路的小孩，一個人走完很久很長的路，終於找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