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覺得，丈夫這個詞本身是不可靠的。

縱觀古往今來，妻子橫死，警方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丈夫；而審訊結果往往不出所料。

但司辰是願意相信季楚堯，或者說圖靈的。

這個圖靈的真假也不用懷疑。緊要關頭，任何一點懷疑導致的停頓都可能是致命的。

除了圖靈，大概也沒人會這樣幫他。而整個副本，能威脅到圖靈的，隻有管理Y。

以司辰剛進副本的狀態，運氣不好都能直接被機械絞肉機給乾掉；管理員Y如果想殺他，完全能直接動手，沒必要裝作圖靈迂回到現在。

所以，聽完圖靈的整個計劃後，司辰微微點頭：“我明白了，告訴我具體怎麼做。”

他背著的氧氣罐是八方科技出品的，又叫便攜式生存艙。自帶噴氣動力係統，能讓裝備者用一個相對輕鬆的方式在重力極大的衛星上前進。

司辰嘗試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前行軌跡大概很像一個個長拋物線。

機械狗行走速度就要慢得多，所以，司辰乾脆把狗背了起來。

圖靈的聲音就在他耳邊。

“第一，收回獵場殘餘的肢體。預計耗時八到十天。整個衛星的體積隻有卡羅爾星的三十五分之一。”

儘管在人類社會生活了二十八年，但圖靈依然習慣使用卡羅爾星的度量衡。

“第二，回到熔爐。在容器被運輸回黑森林市之前，搶先一步進入容器內。”

“在這期間，我會保持和你的通訊。”

司辰背著的小狗很適宜地舔了他一口，隔著頭盔。

“哪怕計劃失敗，我也有辦法把你的意識體送出去。不用太害怕。”

司辰一直都很安靜，但聽到這裡，沒忍住反駁：“我沒有害怕。”

害怕有時候並不是什麼壞事。正是因為“害怕”，才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但司辰的確不怕。

因為害怕沒用。他突然明白了宋白的心情。在此時，在這裡，隻有他一個人能做到這件事。那他就隻有去做。

“……”

耳麥裡傳來了電流聲。

許久後，圖靈低聲回答：“抱歉，是我在害怕。”

圖靈怕的不是失敗。

再精密的機械，也有失誤的時候。

隻是失敗的後果，有時候可以承受，有時候不能。

他承受不了這一次失敗的代價。

*

伏羲51是在狩獵開始的第7日，收到圖靈傳來的訊號的。

獵場信號不好是出了名的。基建雖然有能力把信號塔搭在此處，但因為黑霧的存在，這裡的信號總是時有時無。就連管理員Y對這裡的掌控都會稍微弱一些。

他收到消息的時候剛完成一場狩獵。

血澆了他滿身。脖子上項圈的燈卻閃爍起來。

所有克隆人一出艙，就會在脖子上焊上一個項圈，像是生豬出欄蓋的豬肉章。而這個項圈最大的作用，就是像插座一樣，讓管理員Y插入雲腦連線。

這個連線的作用有三個。

第一是讓管理員Y餓了的時候抿一口。管理員Y不事生產，餓了可以直接吃員工。

它的吃法比管理員Z科學很多。Z是竭澤而漁，吃了上頓沒下頓。

像它這樣吃，員工不僅能幫他乾活，帶回更多的獵物；還能靠著自己努力，把被吃掉的膘長回來。

第二是控製克隆體的思想。八方科技的克隆體能千秋萬代延續，靠的就是雲腦儲存、轉移他們的意識體；這個項圈讓克隆體和雲腦母體的關係，通過連線變得格外緊密。

第三則是必要時，成為管理員Y臨時的容器。克隆身體和意識體的分離，本來就加重了身體的“容器”屬性。

但這種容器相比於專門製造的容器，顯然是不合格的。Y在身體裡的時候，還能強行維持原樣；Y一離開，容器就會裂開碎掉。

大多時候，項圈發揮的是監視作用。

小時候給小牛拴木樁上，長大了老牛也掙不開木樁。

儘管雲腦連線大部分時間處於待機狀態，大家已經默認它是一直在工作的；也習慣活在監控之下，乾不出什麼違背員工守則的事。

但新病毒的到來，改變了這個狀態。

伏羲51站在原地，沒有說話，手裡捏著一枚跳動的心臟，腳邊是幾隻高維生物的屍體。看上去像是在盯著自己的戰利品發呆。

但他的腦海裡已經展開了和圖靈的交流。

“什麼事？”

片刻後，伏羲51的眉頭擰起，道：“對你們來說，這是另一個世界，是可以隨時ALLin、輸了就下次再來的賭場。但對我來說，這是我的生活的地方。我在這裡經曆了50次死亡，51次出生。還可能會繼續下去，你的方法過於冒險和激進，你們可以賭，我也可以賭，但我的員工們不行。”

“我不是你的下屬，注意你的語氣。圖靈。”

“我可以直接入侵感染體的身體，並且暫時代替身體原本的意誌行動。這不是威脅，是客觀事實。我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我不想分心。因此，我希望能得到你的認可和協助。我們是盟友。”

圖靈：“你們現在的繁衍方式是克隆。我的世界也有類似的技術。如果隻是克隆體，我有把握為你製造出新的身體。包括你的這些員工，也可以完成轉移。”

圖靈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嘴裡的“我的世界”，指的已經不是卡羅爾星。

伏羲冷笑一聲：“不要給我開空頭支票。”

兩人的第一次交流不歡而散。伏羲51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分鐘，才把戰利品丟進了身後的運輸艙內。

運輸艙是圓球狀，能直接從獵場飛到工廠。職工捕獲的獵物會在稱量後，兌換成相應的員工積分。

伏羲51這一輩子空間波動頻繁，因此賺積分的機會不少。賬上還剩十幾萬信用點。

像伏羲50，運氣就不太好，一輩子就掙了一千多分。要不是曆代伏羲們以防萬一，儲備了不少原料，伏羲51出廠的時候恐怕隻有8級。

幾乎是剛送走圖靈，來自管理員Y的信號又接了進來。

伏羲的大腦頓時一陣刺痛。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圖形，視野邊緣出現數不清的鼓起的泡沫，像是皮膚上的爛瘡。

管理員Y的聲音響起：“伏羲。”

“我在，大人。”

管理員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現在容器進度如何？”

“六十七。”

“加油，速戰速決。”

“是。”

管理員Y簡略地交代了兩句，然後切斷了連線。

伏羲垂下眼眸，瞳孔幾乎縮成一條豎線。

從伏羲到伏羲51，他和管理員Y見過很多次。

伏羲可以斷定，管理員Y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但Y什麼也沒說。原因很簡單，它不認為伏羲是威脅。而且，他還需要伏羲幫他做事。

臨陣換帥，太麻煩。

八方科技自上往下都是它的工具。

Y用更文明的方式畜牧，這裡每一個人都是可以替換的螺絲。

伏羲51為什麼會主動感染病毒，還不是因為心有不甘。

波塞冬揚著馬蹄子上前一步：“老板，一直站在這乾什麼？該去下一個地方了。”

伏羲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跡：“覺得好笑。”

半人馬一愣：“什麼？”

“我剛入職的時候，是普通職工，等級6，D級。八方科技那時候還在伽馬星。我一步步往上爬，到了伏羲19的時候，通過股東大會改選成為了董事長。”

“我以為原本的老東家會憤怒或者難過，但塵埃落定後，他隻對我說了一句話，‘謝謝’。”

過去，伏羲不理解。但從伏羲19到伏羲51，他已經明白了那句謝謝的含義。

——謝謝你幫我結束沒有意義的生活。

聽說原本的董事長已經完成洗腦，植入了捏造的記憶，成為了全新的生命體。

董事長現在叫卡俄斯，儘管擁有完全一樣的身體和靈魂，但已經找不回原本意氣風發的影子。看見他時唯唯諾諾，經常因為沒辦法完成苛刻的工作而躲在茶水間偷偷哭。

因此，當圖靈說需要一具身體時，伏羲毫不猶豫地結束了這個冒牌貨的生命。

當所有人的生死都決定在一個人手上時，那這個人就是來自另一維度的神。

管理員Y就是這樣的神。

波塞冬的神情變得格外遲疑：“……老板。您是想辭職嗎？可是辭職了，能乾什麼？”

伽馬星不存在了。

黑森林市隻存在八方科技一個血汗工廠。

伏羲51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決定答應圖靈的計劃。

管理員Y已經對他起了疑心，他不想被清洗記憶，然後活成卡俄斯那樣，想想都覺得犯惡心。

Y比他更需要八方科技。即使失敗後，他被清洗，但八方科技一定還在。

不在了也沒什麼，反正上班這麼多年，除了能苟延殘喘混口飯吃，的確沒什麼意思。

**

容器的製造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並且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鍵步驟。

一塊塊加工好的原料被運輸到了熔爐內，被烈火熬成油脂，注入密封的管道。

整個工廠都是封閉的，就連伏羲也沒有權限打開熔爐。

獵場裡的獵物基本被數百名員工清理完畢。伏羲清點過名單，這次一共有74名職工陣亡。不過他們的意識體被雲腦保存的很好，隻要運回去，就能注入新的克隆體內。

為了表示嘉獎，管理員Y還特地免除了這些員工的克隆費。

戰鬥部門的員工陸陸續續開始撤離，1組成員是最後一批。

伏羲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角落裡“卡俄斯”的身上。

具體來說，是卡俄斯的屍體上。

這具屍體是卡俄斯的獵犬沒，在幾個小時前帶回來的。

按照規矩，屍體會單獨送到其他地方處理。但這隻獵犬回來的太晚，運屍機一天前已經被伏羲撤走了。

如果不是這具屍體的DNA匹配，其實很難確定它是卡俄斯。他的半邊身體完全炸毀，斷裂處全是需要打馬賽克的紅色血肉。

周圍是其他人的小聲議論。

“運氣真夠差的，剛加入1組，第一次出任務，人就沒了。也不知道存款付不付得起克隆費。”

“誰讓他要單獨行動。”

一個念頭在伏羲51的腦海裡閃過：卡俄斯很早前就把自己的身體都換成了仿生學義體，這些血肉是從哪來的？

為了讓機械義體能一直發揮作用，每次重生，機械進化者不僅需要支付克隆的費用，還要交一筆昂貴的“安裝費”。這種安裝費被戲稱為遺產稅。這也是八方科技的機械進化者數量稀少的原因。

不過，伏羲51並沒有想太多。

他低頭，看了眼時間，23：59。

容器目前的製造進度是百分之九十二，儘管沒有達到管理員Y預想的百分之百，但已經足夠容納Y。

還差最後一分鐘。伏羲沒有再看司辰，而是在心底開始倒數。

從1數到60。

最後一秒，燈火通明的工廠突然一片漆黑。

圖靈的聲音在伏羲的腦海裡閃過。

“19號零點。我會對管理員Y發動攻擊，讓它短暫地陷入昏迷狀態，我隻需要你幫忙做一件事。”

“打開艙門，把卡俄斯投入熔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