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記憶一次性湧入太多的時候,回憶過去就會變成一種痛苦的事情。
司辰又一次從水裡抬起頭,水珠在他臉上凝出冰碴。
他的身體表麵出現了細小的裂痕,像是馬上就要碎掉的瓷器。
大多時候,司辰都是在X-13的身體裡,以第一視角回顧著過去的經曆。
但偶爾,他也會進入另一種視角。屬於管理員的視角。這個視角很難受,周圍的一切都是畸形的。看著讓人想吐。
司辰能代入這個視角,是因為管理員Y也進入了容器內。
他們正在用各自的方式,爭奪這個容器的主動權。
當年,管理員Y想塑造一個強大的意識體,用於拓寬身體在精神領域承受的上限,方便X的入住。
它做到了。現在,就連它也沒辦法輕而易舉地殺死司辰的意識。
司辰看向了自己的腳邊,數不清的細小觸須生長著,像是榕樹的根須,充斥著水域的每一個角落,努力汲取著生存的養分。
水域並不安分,暗流洶湧。漲潮時,水麵能一直淹過司辰的頭頂。
在這個意識空間內,水就是管理員Y的象征。
司辰不喜歡逃避。他清楚,想要解決困境的唯一方法,隻能是解決掉Y。
所以,司辰把自己猛地往下一壓,再次沉入水中。
……
X-13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鎖鏈和鐐銬把他牢牢固定在椅子上。他就像一顆被砸進牆麵的釘子,動彈不得。隻有搭在椅背上的手指,還在因為疼痛而瘋狂地抽搐著。
X-13抬起頭,看向麵前的人,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本來是不期待聽見回答的,但沒想到真的傳來了回聲。
X-13難免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
直到,注射要結束的時候,X-13聽見了他不急不緩的嗓音。
是有些奇特的機械音,帶著金屬一樣的質感。
“不要抗拒培養皿,這是你活下去的關鍵。隻有成為最好的那個容器,Y才不會輕易殺死你。”
“活下去。我才能想辦法帶你走。”
醫生注射完最後一劑營養針,朝著Y的位置低頭示意,然後背起醫藥箱,轉身離去。
X-13的意識恍惚了好一會,才徹底清醒。身上的鎖鏈已經解開,他的皮膚散發著一層紅色,表麵像是水母的傘蓋一樣,呈現出腫脹的半透明的色澤。
管理員Y把其他克隆體分好幾次吸收的劑量,一次性注入到X-13的體內;就像是把一整壺的茶水灌入巴掌大的茶杯。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茶杯竟然接住了。儘管他的身體正在崩潰的邊緣。
X-13起身,血混著其他半透明的液體滲透出來,在潔白的地板上滴出蜿蜒的痕跡。
他低著頭,走的很慢,那是因為身體不允許;但眼神卻格外明亮。最起碼,他終於有了一個方向,知道自己要乾什麼。
X-13是爬進培養皿裡。標記著編號“13”的門關上的瞬間,房間裡所有的燈光熄滅。
白牆上,出現了兩個發光的像素圖案。
從圖案的麵積看,X和Y都比原來大了一圈。
X:“你不是很中意這個容器嗎?從目前看,他似乎也是最好的。”
Y:“我已經提取了體細胞,準備把它和其他篩選好的基因片段,製造一個新的克隆體。他不太聽話。”
X:“新的容器能達到這個程度的精神閾值嗎?”
Y:“我模擬過了。X-13的基因產生了良性突變,儘管身體素質不是最好的那個,但天生擁有更廣闊的意識海,加以篩選、進化,容納你或者我完全沒問題。”
X:“這隻是模擬出來的結果,不是現實。”
Y:“那也沒關係。我已經為此努力了無數年,大不了再努力同樣的無數年。”
交談聲逐漸變低。
Y突然道:“說起來,編號2的豬圈研究出一個新的力量體係,叫‘天梯’。用以給不同的生物劃分等級,依據是智慧種族成年體強度的眾數。這個豬圈裡的人把自己編入第九天梯,並且對個體強度低於第九天梯的世界進行殖民……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可以進行大範圍推廣。讓自以為是上等人的豬去幫我們搜集更多的原料。”
大廳裡沉默了片刻。
X:“有時候我會想,到底是我們在管理這些靈魂,還是這些靈魂教會了我們思考。”
Y:“你的思考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是有的物種生來就在第九天梯,有的隻在第一天梯。有多大的能力,就有多大的權力,這就是命。”
於是,交談聲徹底停下。
*
在經曆過上次的教訓後,X-13變得格外安分。
他乖乖上課,按時進培養皿,自我暗示、洗腦,試圖把自己打造成那個最優秀的容器。
又經過幾輪的培育,克隆體隻剩下原本的一半。
它們擁有了新衣服:一件白色的長裙。防禦力為0。
容器灌溉到這一步時,克隆人的身體出現了明顯的畸變特征;原本的製服不再合身,隻能換上更寬鬆的衣服,方便身體自由發揮。
像X-1,他的身體長出了很多葡萄大小的肉瘤。一開始是肉色,後來是紅色,最後是接近透明的色澤,能看見肉蟲在裡麵孵化。據說進化完成後,X-1會成為“母蟲”。
X-12則是越來越瘦,有天他走在路上,朝X-13張開嘴,沒有看見是舌頭,是由許多根蠶絲一樣的細線擰在一起,聽說這個叫“菌種”。
隻有X-13,依舊沒有任何畸變特征,唯獨眼白漸漸由白轉黑,看上去詭異的祥和。
他召喚出了火。紫紅色,很微弱。火苗剛竄出來,就在他的指間熄滅。
相比於其他同伴的能力,這點微小的火苗,孱弱的不可思議,幾乎毫無用處。
火苗熄滅的瞬間,X-13聽到了其他克隆體的嗤笑。
這裡采用的是末尾淘汰製。每次排名最低的克隆體,會被送走。
X-13看上去已經岌岌可危。
但想象中的淘汰並沒有到來。
他們增加了一門叫做“精神訓練”的課程,並且分數占比格外的高。
克隆體們連上傳感線,觀察、體驗、容納不同的人生和思想。許多克隆體熬過了身體上的改造,卻在這裡倒下。要麼瘋掉,要麼腦死亡。成為了淘汰的廢品。
因為在精神領域的出色表現,X-13的排名頓時水漲船高。從倒數前三來到了順位前三。
而排名最後的克隆體表情充滿失望和不舍。失望是對自己的;不舍是因為不想離開。
在管理員Y長時間的洗腦下,克隆體們是發自內心地認為,能成為管理員的容器,是一種莫大的殊榮。
如果不是X-13睜開眼,見過外麵的世界,他大概也不會質疑這種想法的正確與否。
幸運的是,他是清醒的。
不幸的是,這麼多克隆體裡,隻有他一個人見過。
於是,清醒就成了最大的過錯和折磨。
X-13沒忍住對正在給自己抽血的醫生說道:“真諷刺,兩腳羊居然在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好吃而努力。還會因為自己不夠鮮美而難過。”
醫生依然沒有任何回答。仿佛那天X-13聽到的聲音隻是一種錯覺。
或者說,醫生們都是沉默的幫凶。
大廳裡的椅子越來越少,到最後,隻剩下3個。
X-13開始頻繁地做夢。
夢裡,X-12臉側鑽出不受控製的菌絲,X-1身上熟透的葡萄融化在水裡;往外走,是長長的走廊,穿過走廊就是培養液的加工廠。再往外,是一個巨大的熔爐。
密閉的黑色鐵盒轟鳴著工作,但穿過熔爐的外殼,裡麵竟然寂靜的如同深海,一個胚胎在水裡漂浮著。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卻在一天天長大。
X-13分不清夢裡看見的東西,到底是現實還是他的癔症,但他喜歡做夢。
後來,X-1和X-12也會出現在他的夢境裡。
他牽著X-12和X-1的手,穿過長長的走廊,帶他們去看外麵的世界。
一開始,1和12都非常靈動,和現實裡幾乎沒有任何區彆。X-13帶著他們穿過走廊,參觀了加工廠和熔爐,他們和X-13第一次看見這些東西時一樣震撼,一樣惡心到嘔吐。
可惜這個記憶並沒有帶回到現實中。從培養皿裡出來後,1和12依然什麼也不知道。
並且,在夢中,X-1和X-12變得越來越不穩定,神情逐漸呆滯,顏色也越來越淡,像是隨時會散去的煙霧。與之相反的,是X-13在夢裡的身體越來越凝練,穩定。也越來越巨大。
1和12死在同一個清晨。
X-13在前一天沒有夢到他們。
於是,第二天,隻有他一個人從培養皿裡出來。
X-13終於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什麼了。不是那微弱的火,火隻是意外。
他可以吞噬另一個靈魂,用於滋養自己的靈魂。
X-13雙手抱膝,麵前的門是開著的,他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牙冠正在控製不住地發抖,打顫。
他甚至沒發現,醫生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
圖靈伸手,把他從狹小的培養皿裡拉扯了出來。
X-13身體軟的一個勁往下跪,圖靈思考片刻,選擇了效率最高的方式。
他把X-13抱了起來。
從圖靈第一次進入實驗室,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年。X-13也從少年變成了青年。唯一不變的,是依然會在他的懷裡瑟瑟發抖。
他把X-13放在了椅子上。最後一次測量著數據。
儀器上的指示燈通通亮出綠色。
X-13耳邊,清楚地傳來陌生的交談聲。
“已經快崩潰了吧。”這是一聲歎息。
“真有趣,他還真以為自己在夢裡變出了朋友。”
X-13猛地立起,試圖尋找出聲音的來源,左顧右盼,像是機警的動物,然而房間裡什麼也沒有。
“咦,他是發現了什麼嗎?”
“不太可能。我們並不在這個維度。”
“說起來,容器養到現在,算成功了吧。”
“當然,讓他們準備一下。我用雲腦連線,抽出13號的意識體,然後把你注入進去。我們也準備一下。”
X-13死死掐住了醫生的手臂,控製住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嘶吼出聲。
一直等到耳邊的說話聲消失,X-13開口道:“季醫生。現在隻剩我一個容器了。”
圖靈回答:“馬上就好。為了把X注入你的身體內,Y會把你轉移到離雲腦中樞最近的地方。我會摧毀雲端控製係統,製造混亂。然後帶你離開,界門是開著的,降維可能會出現生長痛,但對你來說沒有太大問題。不用擔心。”
當X-13成為唯一的容器時;“帶他離開”和“阻止管理員X的降維”,已經是同一個含義。
最好的方法其實是殺死X-13。這樣,管理員的降維計劃起碼能推遲五千年。
隻是這個選擇觸發了圖靈的算法錯誤,就像是回到了卡羅爾人要關閉他的那天一樣。
正確的程序,正確的運算,得到了錯誤的結果。
圖靈決定先帶著X-13離開,再考慮其他東西。起碼,管理員找到他們,也是需要時間的。
X-13終於抬起了頭。
“我不走了。”X-13的眼眸依然漆黑,像是深不可測的夜空。
他的臉上綻開一個僵硬的笑容:“我要讓它們也學會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