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黃道吉日。雞公山剛打了兩場勝仗,又適逢大寨主衛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這段時日,我十分儘責地扮演著待嫁娘的身份,偶爾在眾人麵前與豹子頭“嬌羞而含蓄”地恩愛一番。豹子頭一高興,便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雖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親這晚,會將青樓姑娘們再度請上山,供弟兄們享樂。真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食色性也,怪不得諸路群豪中誰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號,勢力便會大漲,當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另當彆論。隻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號,這天下又會亂成什麼樣?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亂想,山寨議事廳方向已是鑼鼓喧天。拜堂的時候終於來臨。象拜堂成親這種事,如果單是新婚夫婦沒有經驗還好辦,可如果包括司儀在內的人都沒經驗,就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亂。雖然拜堂這件事情我有經驗,可畢竟這世上還沒有新娘子指揮如何拜堂的,所以隻能隨他們擺布。於是這親成得甚是熱鬨,哄笑聲嚇得雞公山的野獸有一年半載都不敢出來遛q。若不是狐狸請了鄧婆婆過來,拚儘力氣指揮野狼們要如何如何,隻怕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洞房。鄧婆婆怕我餓著,往我手裡塞了兩個饅頭,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洞房”後,見那合歡酒,狠狠喝了數杯,又嚼了幾粒乾果,便胡亂往床上一躺。豹子頭很晚才醉醺醺地回來,往我身邊一躺,鼾聲大作。二三寨主還想鬨洞房,被狐狸帶著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臨走時還認真地將房門關緊。待所有人都走遠了,豹子頭的鼾聲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幾杯酒,醉了,不然為什麼會聽見他在抽泣呢?轉身一看,卻是真的。但剛將他的淚痕看清楚,他卻又迅速轉過身去,背對著我。美娘,我成親了,新娘不是你。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卻和彆人成親。或許,他將我從柴堆上挑下來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覺地把我當成美娘了吧。那麼高大威猛的一個漢子,抽泣起來象孤苦無依的棄嬰。我心中惻然,依舊躺下,待覺得身邊之人的身子不再發抖了,才低聲問:“要不要喝點水?”他隔了許久才答:“不用,這點酒,我挺得住。”又問我:“你呢?好象什麼都沒吃,餓不餓?”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雞公山的匪首這樣子躺在一起,象幾十年的老夫妻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話,說著說著,眼淚便要湧出來。過了許久,我聽見他在翻身,便問:“餓不餓?你好象也沒有吃東西,光喝酒。”他嗬嗬笑了聲,說:“沒事,不怕沒飯吃,就怕沒酒喝。”遠遠的棗樹下有人在大聲說話,是狐狸在安排哨兵換防。他的聲音很清雋,甚至和那人的聲音有點象,都是不緩不急,象他寫的字一般從容。我覺得淚水又快要湧出來,便想岔開心思,胡亂和豹子頭說著閒話。“說起來,我還不知道當家的今年多大了。”“二十八。”比我想象的要年輕一些,仔細想一想,他若是將臉上收拾乾淨,話語放輕柔一些,倒也算是儀表堂堂的漢子。“你呢?”“虛歲十八。”“嗯,比老七還小一歲。”七寨主是個瘦個子少年,不太愛說話,看見我就會臉紅,沒想到比我還大一歲。豹子頭的話匣子打開便停不住:“老二老三老四同年,都屬虎,老五屬羊,老六------老六我還真不知道他是哪一年的。”我好奇地問:“不是所有人進山時都要交拜名帖,喝盟誓酒的嗎?”豹子頭在枕頭上搖了搖頭,說:“六弟不是自己進山,是被抬上山的。”我側轉身望著他。他將手枕在腦後,回憶著:“我上了山,千辛萬苦做到了大當家,自然要回去報仇。江修聽到風聲,便躲到黑州大牢裡去了。他以前做過黑州大牢的牢頭,往牢裡一躲,誰也找不到他。”“黑州大牢重兵把守,本來我也沒辦法。誰知那年哀帝南巡,被暴民殺死在熹州,跟著哀帝的羽林軍一窩蜂散了,有三千人便到了黑州,把被誣陷下獄的前羽林將軍藺不屈救了出來。“我聽到風聲,便趕了過去,尾隨他們進了黑州大牢,逮到了江修。江修知道我遲早要逮到他,裝成犯人藏在死牢裡,還是被我認了出來。“和江修關在同一間死牢裡的,便是六弟。說起來,我當時都不相信他能活下來。”豹子頭伸出雙手在空中比劃著:“除了臉和手,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依我看,黑州大牢的十大酷刑、三**刑具,隻怕在他身上用了一個遍。”我毛骨悚然,狐狸那晚說的話恍如就在耳邊。“黑州大牢的牢頭是我舊相識,什麼十大酷刑、三**刑具,都曾見識過一番,正愁沒機會試一試。”原來竟是這麼個舊相識。“但他縱是那個樣子,卻一直在笑。我佩服他的硬朗,便找到他的案卷,上麵寫著他叫杜鳳,是熹州人,中過舉人,做過哪裡的參事,因為寫反詩而入獄。我想寫首反詩也不至於要這樣動大刑,隻怕他是得罪了什麼通天的權貴。見他實在夠漢子,又飽讀詩書,便起了將他請上山做軍師的念頭。“把他抬上山後,大夥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救過來,也不用我多說,他便留在了雞公山。我曾經問過他,想不想回去找親人,他隻說親人都死光了,以後一心一意跟著我打天下。”可能還是喝多了點,豹子頭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六弟是好人,你彆看他沉默寡言的,很會為弟兄們考慮。今天我成親,最高興的便是他,餓著肚子指揮一切,啥東西都沒吃,還來幫我擋酒,這小子------”我也漸漸迷糊起來,一時似乎還被綁在柴堆上,一時又看見那人握著羅婉的手在說“我在哪裡,你便在哪裡”,一時卻又莫名其妙地看見狐狸的臉在眼前搖晃。風從窗口鼓進來,帶著清淡的花香。夜很靜謐,靜謐到我怎麼也無法熟睡。迷糊中,我似乎又聽到那個聲音在淡淡地說:燒吧。燒吧。心尖似有什麼東西在絞,絞得我無法呼吸,猛然坐了起來。豹子頭居然也沒有睡熟,被我嚇得一彈而起,道:“怎麼了?”他若沒有坐起,我也許便會重新躺下,但他這一坐起,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寨子裡出奇的靜謐,靜謐得不象是素日的雞公山,更不象有大批青樓姑娘們到來時的雞公山。波浪似的尖叫、野狼們滿足的笑聲,統統沒有。我望向豹子頭,喃喃道:“大當家,今天不是有很多女人上山嗎?”豹子頭撓了撓頭發,嗬嗬笑:“老子成親,也不好讓弟兄們------”不愧是慘烈的血光裡拚出來的大寨主,他瞬間反應過來,以閃電般的速度往外衝。等我衝出去,隻見他已接連踹開了數間房的房門。驚心動魄的月光下,每一間房裡的人,都似喝醉了酒般軟倒在地上或床上,無論怎麼拍也拍不醒。豹子頭急得眼睛都紅了,我卻想了想,道:“為什麼我們兩個人沒事?”我和他都隻喝了酒,沒有吃飯菜。整個山寨,今晚隻喝酒、沒吃飯菜的除了我和他,還有狐狸。豹子頭轉身就往狐狸房間跑,狐狸顯然已喝醉了,正趴在桌邊,嘴裡還念著什麼。豹子頭手足無措地亂吼:“水!水!”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衝到灶下,提了一桶水氣喘籲籲地跑來,不等豹子頭來接,提起桶子,嘩啦啦將狐狸淋了個落湯雞。豹子頭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謙虛道:“在娘家時,提過比這還大的桶子。”狐狸很應景地猛然站起,象打鳴的公雞一般晃了晃腦袋,睜開眼來。不愧是狐狸,他很聰明,不用多說,看過幾間屋子,當機立斷:“是蒙汗藥,醒來後也會手腳發軟使不出力氣的那種。一定是上山的□□帶進來混在飯菜裡的,隻怕後麵的人馬上就要攻上來了。”“怎麼辦?”豹子頭喘著粗氣,我看見他背心都濕透了,麻黃色的布衫緊貼在粗壯的身軀上。“雞心洞!把他們淋醒,撤到雞心洞去!”狐狸急道。可未等他話音全落,“嗶”的一聲巨響,美麗的煙花象地獄的曼陀羅花,在夜空中璀然綻放。豹子頭一聲大喝,順手抄了一根木棍,穿窗而出。待我和狐狸趕將出去,隻見他正站在棗樹下,棍尖深深戳入一名□□裝扮的女子胸中。他運力一收,鮮血噴濺,在他衣衫上染成一片猩紅。他緩慢地轉過身來,眼睛裡似有火焰在燒,話語卻如鐵一般堅決:“六弟,青瑤,你們繼續淋醒他們,我去雞爪關那裡守著,攔得一時算一時。你們能淋醒一個是一個,統統躲到雞心洞去!記住,力氣沒恢複之前,千萬不要出來!”不等我們說話,他似一陣風般卷進房中,握了那根丈二□□,一陣風似地往山下衝。狐狸淒惶地叫了聲:“大哥!”豹子頭並不回頭,丟下一句:“六弟,我若回不來,由你當寨主!”奔出很遠,他又遙遙丟下一句:“好生待青瑤。”月兒很美,照著狐狸伸在半空的手,也照著豹子頭逐漸消失的身影。洞房花燭夜,殺人放火時。剛與我拜堂成親的夫君要去殺人,彆人亦要殺他。雞公山的野狼們放火燒了很多地方,現在彆人也要來燒他們的老窩。隻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夜,豹子頭殺得那般慘烈,雞公山被燒得如此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