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婆婆鬆了口氣,念佛道:“阿彌陀佛,哭出來好,哭出來好!”瑤瑤哭得聲嘶力竭,到後來,把剛吃下的雞粥也吐了出來,我隻得不停輕拍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平靜。鄧婆婆卻似想起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問道:“瑤瑤,你是不是姓淩?”瑤瑤抬起淚眼,點了點頭。鄧婆婆“唉”了一聲,提起衣襟拭淚,哽咽道:“真是好人沒好報,淩刺史這樣的大好人,也------”我也啊了聲。若說大陳國還有一個清官,定是涇邑刺史淩長真。他探花出身,剛正不阿,連哀帝都敢當麵頂撞,哀帝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也不生他的氣,隻把他遠遠放到涇邑做刺史。淩長真到了涇邑後,將涇邑治理得境泰民安。即使後來哀帝死,天下大亂,因為淩長真的名聲太好,民心所向,也沒有哪方人馬向涇邑下手。不料,田公順為擴張勢力,終是下了毒手,攻下了涇邑。也難怪狐狸說要去救一個恩人,涇邑一帶很多百姓家中,都供著“恩人淩長真”的長生牌位。瑤瑤哭完後又睡了過去。我翻了自己的幾件衣裳出來,和鄧婆婆合力將衣裳改了,替她將身上那件滿是血跡的衣服換下,剛忙完,鼓聲震天而起。鼓聲越敲越急,我和鄧婆婆麵麵相覷,瑤瑤也被驚醒,坐了起來。我索性替她穿好衣裳,牽著她的手,三人直奔議事堂。風雪滿天,議事堂前黑壓壓站滿了人,都看向鼓台上的狐狸。狐狸身上的血跡似是更多了,他放下鼓杵,回過身來,眼光掃過我和瑤瑤,停了一瞬,便招了招手。我忙鬆手,瑤瑤奔上鼓台,狐狸握住她的小手,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一眾野狼。風雪中,狐狸的聲音似隨著雪花回旋在每個人的耳邊。“現在田公順的人馬就在山下,他們的將領喊話,要我交出這個孩子,不然田公順就會帶著大軍趕來,要血洗雞公寨。”野狼們頓時發出一陣嗡嗡之聲,都將目光投向瑤瑤。老七喝了聲:“怕什麼?!和田公順這個殺人魔王拚了!”有人附和,可也有人小聲嘀咕:“田公順上萬人馬,你拚得贏嗎?何必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娃娃,平白送了大家夥的性命!”狐狸緩緩舉起右手,大聲道:“所以我在這裡請大家表決,願意用生命來保護這個孩子的站到我這邊來,不願意的請留在原地。如果我這邊的人少,我就帶著她離開雞公寨,絕不連累各位弟兄!”狐狸話音一落,便有上百人立馬奔到他身後,老七和五寨主也站了過去。再過一陣,又有數百人走了過去。可二寨主、四寨主和其餘數百人仍然站著未動,臉上滿是猶豫之色。我大致數了一下,未動的人還是略略多於狐狸身後的人。雪,仍在無邊無際地下著,狐狸肩頭已落滿了雪,可他仍然站得挺直,一動不動。再過了許久,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移動,狐狸眼神黯淡下去,緩緩蹲下,將瑤瑤抱起。老七急道:“六哥,我和你一起走!”狐狸搖了搖頭,歎道:“我不能連累大家。”瑤瑤的神情很平靜,隻是拽住狐狸衣襟的手握得緊緊的,還隱隱在顫抖。眼見狐狸抱著瑤瑤就要提步,我忽叫了聲:“慢著!”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我一手撐著酸痛的腰,在鄧婆婆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向鼓台。地上積了比較厚的雪,我走得甚慢,待走上鼓台,已是氣喘籲籲。老七忙過來道:“大嫂,您得在房裡呆著------”我抬起右手打斷了他的話,又緩緩轉身,看向台下的一眾野狼。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很鎮定:“各位兄弟,我沈青瑤做了你們的當家大嫂已有幾個月,可是很慚愧,寨中的事務,一直是幾位叔叔在做主,我很少過問。”二寨主嗬嗬笑了聲,道:“大嫂是女人,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自然不用過問。”野狼們也都笑了笑,笑聲中自然有著幾分讚同二寨主這話的意味。我要的就是這樣的話,於是我也淡淡笑了笑,道:“是,我是女人。自古以來,打打殺殺、爭權奪利的事情根本輪不到女人來參與。”說完這句話,我停頓了一下,眼神慢慢地掃下台下之人,緩緩道:“我是女人,那麼這個孩子也是個女人,還是個沒長大的女人。她一個小女孩是生是死,又與這天下間的打打殺殺、爭權奪利有什麼關係呢?田公順為什麼竟不惜出動大軍,也要我們將她交出來呢?”我這話一說完,所有人都張了張嘴,陷入沉思之中。老七真是個聰明孩子,率先叫道:“這是田公順的借口!”“不錯!”我馬上大聲喝道:“這隻是田公順的借口而已!他要這個小女孩來做什麼?!他無非就是想吞並我們雞公寨,可知道雞公寨與永嘉軍有互助互援的協議,眼下永嘉軍被鄭達公拖在青陵府一帶,來不及援救我們。田公順此時不對雞公寨下手,又待何時?!”台下議論聲嗡嗡大作,有人點頭,也有人大聲問道:“田公順想打就打,為什麼還要以這個孩子作借口?”我搖了搖頭,嘖嘖兩聲,道:“你怎麼不想想,田公順知道永嘉軍和我們雞公寨的關係,萬一永嘉軍將鄭達公打敗了,以後向他興師問罪,他總得找個表麵上看得過去的理由搪塞一下,說我們雞公寨是咎由自取。”我提高了聲音:“所以,交出這個孩子也是死,不交出也是死。田公順絕對不會因為我們交出了她而不攻打雞公寨。而且他這一招也很陰損,我們若是交出了這個孩子,所有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想法,認為雞公寨連一個孩子都護不住,以後還何談在天下立足?還有誰會來投奔我們?如果沒人投奔我們,我們這麼點人,遲早要被彆人滅掉!“再請諸位弟兄想一想,田公順就是算到我們會為了要不要保護這個孩子而起內訌。若是六叔真帶著這個孩子走了,有一部分弟兄也要跟著走。那時留下來的弟兄即使向田公順說,孩子已經不在山上,田公順提出要上山來搜,你們是讓他搜還是不讓他搜呢?他的人馬隻要過了雞爪關,你們還能抵擋得住嗎?!”眾人頻頻點頭,我已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形也有微微的搖晃。正搖晃間,一隻手靜靜伸過來,將我扶住。我回頭,正對上狐狸深沉的眼眸,這一刻,他的雙眸中似乎含著太多的東西,急速向我湧來。“大嫂。”老七在我耳邊喚了聲,我悚然清醒,狐狸也鬆了手。此時,所有的人包括二四寨主,都奔了過來,齊齊道:“六當家,聽你的,大夥和田公順拚了!”這天晚上,田公順帶著八千主力趕到。至此,田軍共計一萬二千人,將雞公山圍了個水泄不通。更要命的是,三寨主當日被挑了手筋趕下山後,竟投奔了田公順,自此斷了野狼們萬一打不贏就躲進雞心洞或從其他山路突圍出去的念頭。彆無他路,隻有背水一戰。戰事進行得很激烈,山寨中所有的人都上了陣,擊退田軍一撥又一撥的進攻。鮮血染紅了雞爪關,旁邊深深的山穀,也一次次落下新的屍骨。隻餘我帶著瑤瑤,和鄧婆婆守著空空的山寨,我還得強裝鎮定,安撫瑤瑤和鄧婆婆。鄧婆婆整日念佛,我卻知,在這樣的亂世,念佛也沒用。不停有受傷的兄弟被抬了回來,屈大叔要顧著雞爪關,我便帶著瑤瑤照顧這些傷員。瑤瑤很乖,整日跟在我身後,不多說一句話。聽說狐狸派人突圍出去,向江文略求助。可江文略此時正被鄭達公的人馬困在青陵府,回信說要雞公寨儘力拖上幾日,他會儘全力帶人馬趕來。斷了永嘉軍前來支援的希望,野狼們反而更加拚命,無奈田軍人多勢眾,寨中傷亡日益慘重。傷員一個個抬回來,我對著他們的傷口無能為力,可他們仍然一個個笑著叫我“大嫂”。我喉頭哽咽地應著,第一次,滿懷真誠地應著。這日午後,雪越下越大,我怕傷員們凍著,正想多生幾盆火,門被啪地推開,幾個人衝了進來。我嚇了一大跳,看清當先的那個雪人是老七,這才拍著胸口道:“老七,你怎麼回來了?”老七彎腰抱起瑤瑤,對我說:“大嫂,跟我來。”我隨著他出了寨門,見他抱著瑤瑤要往山下走,忙問:“去哪裡?”老七回頭,他的額上不知何時被兵刃劃出了一道血痕,眼眶更是黑沉沉的,定是幾日都沒有合眼。我心中一疼,他已道:“大嫂,我們隻怕頂不住了,六哥說讓我護著你和瑤瑤突圍出去。等會我們到了雞爪關,六哥便會帶人攻出去,把他們攻出一個口子,你和瑤瑤趕緊逃。”我木然愣在雪地之中,寒風刮過我耳邊,生疼生疼。議事堂的大門被忽然拉開,十幾個傷得不太重的野狼走出來,其中一名傷了右臂的瘦高個道:“七當家,我們雖然不能上戰場殺敵了,但大嫂下山後也需要人保護,我們一起走。”老七點頭道:“好。”鄧婆婆抱了件狐裘也趕了過來,她替我披上狐裘,野狼們找了竹滑竿,我坐上滑竿,誰也沒有說話,沉默中踏破積雪,艱難地走向雞爪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