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郡前任郡守想必是位極風雅的人,西廳前的小院子沿回廊挖了一條小水渠,自府外引進來一渠清流,再在院內栽了幾叢瘦竹,一帶紫迭蘭。院門、小角門及廳內軒窗等也是依據五行八卦設置,即使是炎炎夏日,這西廳內也是水聲淙淙,清風徐冉,沁人心脾。可現在,這沁心的感覺,我和瑤瑤絲毫感覺不到。瑤瑤手背在身後,氣喘籲籲地跳上土坑,又跳回坑中,出了幾口粗氣,瞟了一眼廳內正將早早放在他膝上逗弄的狐狸,低聲恨恨道:“嬸嬸,我們上當了。”我跳了幾下,抹了把汗,喘氣道:“不會吧?”“哪、哪有這樣練輕功的?”瑤瑤眼睛都有點紅了,“就挖這麼個小土坑,讓我們天天跳上跳下三千次,弄得我現在看見是個坑就腿發軟,這、這不是故意坑我們嗎?”我雙腿酸痛難當,氣息重得沒法再和她說話,好半天才能再跳上土坑邊緣,咬著牙齒數道:“兩千零一---”瑤瑤頓時哀嚎一聲,“我才一千三百多,嬸嬸你等等我---”“嗖---”窗內彈出一顆黃豆,正中瑤瑤膝蓋,瑤瑤向前一栽,栽了個滿臉泥。狐狸抱著早早,冷著麵出來,斜眼著瑤瑤,道:“你說這幾句話的功夫,可以多跳幾十下,既然你還有多餘的神氣說話,那就加跳三百下。”瑤瑤不敢再說,連臉上的泥土都不敢擦去,含著一汪淚水,發狠跳了幾下。狐狸拿著個撥浪鼓在早早麵前搖晃,看著早早興奮地揮舞著雙手來抓,他笑得賊嘻嘻的,象在看著一塊即將入口的肥肉:“早早,你也彆太高興,先把你娘和姐姐訓練出來,再過兩年就輪到你了。”早早小手晃悠了半天,都抓不到狐狸手中的撥浪鼓,似是被逗得急了,“啪!”小手猛地一下揮出,正結結實實地扇在狐狸的臉上。我沒忍住,卟地一笑,氣順不過來,腳下一軟,也和瑤瑤一樣向前栽倒,同樣栽了個滿臉泥。剛撐起半個身子,一雙黑色緞麵布鞋在我麵前停住,我側抬頭,狐狸慢悠悠蹲下來,看定我,慢悠悠道:“練功時不專心,加跳三百下。”這夜,瑤瑤躺在床上哭訴骨頭疼,又說口渴,服侍的人似是在外屋睡著了,我隻得自己摸起來給她倒水喝。誰知這雙腿已酸痛得不象是自己的,下床沒幾步,我就磕上一把椅子,向前撲倒,額頭正重重地磕在桌沿上。我倒在地上半天哼不出聲,瑤瑤黑暗中看不清楚,以為我暈了過去,嚇得大聲叫人,結果闔府驚動。連剛帶兵巡城回府的老七和正與幕僚開會的狐狸也趕了過來。結果,我一邊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地抹著藥膏,一邊還得看狐狸抄著手倚著門略帶嘲諷的笑容。全身骨頭酸痛的感覺,半個月後才慢慢消失。當每日紮上一個時辰馬步、跳三千下土坑、舉半個時辰的銅錘、練半個時辰射箭成為習慣,瑤瑤也不再痛訴狐狸“借授藝之名,行欺壓之實”。我也慢慢能感覺到身體發生的一些微妙變化,比如一隻手抱早早會覺得比以前輕鬆許多,提一大桶水從廚下走到房間竟似不費什麼力氣,不再象以前一樣氣喘籲籲。狐狸的政務似是管理的頗為順利,加上我和瑤瑤也能每天定時定量完成他的任務,督導訓練時臉色便好了很多。可兩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和瑤瑤站在土坑邊,麵對著他丟下的四個沙袋,麵如土色,他的臉色又冷峻得如冬天的冰棱,還從鼻中長長地“嗯”了一聲。我們隻能咬著牙,將沙袋綁在腿上,再度跳坑。這日陽光極好,我正和雲繡給早早洗澡,瑤瑤衝了進來,急道:“嬸嬸,七叔說讓您快去青瑤軍,那裡打起來了!”我忙將早早交給雲繡,急匆匆出了將軍府,老七牽了馬在外麵等著,我縱身上馬,問:“怎麼回事?”老七邊行邊道:“兩個半大小子,一言不和打了起來,偏這兩小子又各有一幫人相幫,越打越大,見了血。黎朔趕到,雖壓了下去,但那些小子們竟是有你沒我的架勢,嚷著要分軍而治。”分軍而治?我氣得冷笑一聲,用力抽下馬鞭,直奔到營房前才猛然勒馬。營房外圍了好幾層,見我下馬,都擁了過來。“夫人!”我這時忽然想起狐狸冷著臉看我和瑤瑤練功時的表情,在心中揣摩了一番,也冷著臉,慢悠悠進了營房。屋內東西兩邊各站了數十個小子,發的軍服都被撕扯得慘不忍睹,許多人麵上紅一道白一道,黎朔正黑著臉站在中間。見我進來,他忙迎過來:“夫人。”我先在門口站定,神色不變地自東向西掃了一眼,掃得所有少年都低下了頭,我才冷冷道:“不錯嘛,都很有出息,比六將軍的正規軍戰鬥力都要強。”少年們有的低下了頭,有的卻笑出聲來。我再掃了他們一眼,才往柱子邊走,誰知他們先前打架時抄的凳子還倒在地上,我沒留心,眼見就要被一把歪倒的長凳a倒。膝蓋磕上長凳的一瞬間,我也不知哪來的敏捷反應,象平時跳出土坑一樣,雙腿齊躍,“嗖”地拔高尺許,一下從那長凳上淩空跳了過去,又穩穩地落了地。“哇---”本來還在嬉嬉笑的少年們都露出驚歎之色。聽說當夜,少年們為給青瑤夫人取個什麼外號又起了爭執,一派堅持要取“出雲燕”,一派則堅稱“草上飛”更恰當。最後兩派沒有再大打出手,而是難得地形成了統一的意見---燕子草上飛。可見我當時訓誡他們的一番話起到了作用。“你們都很不錯,身板硬,不怕死,敢打敢拚。現在又知道要提出來分軍而治,夫人我很欣慰,因為我正和黎統領在商議,要將你們分成兩個營來訓練。“這兩個營呢,我打算借鑒江湖之中兩個門派的訓練方法來設置。這兩個幫派,一個叫孤星門,這個門派,每到擇徒之時,便會由上一代選回上百個有資質的弟子,然後將這些弟子放到一處絕穀,每人發一把刀及三天的水糧,一個月後,隻允許其中一人活著走出山穀,活下來的這個人,才能繼續孤星門的絕學,所以孤星門的高手,江湖人見人怕;“另外一個門派,叫做天樞門,他們的弟子,不要求資質出眾,但一定要服從命令,他們練的是協從合作的陣法,每個弟子雖然武藝不高,但聯合起來,天樞陣在江湖上鮮有敵手。“幾百年來,這兩個門派屢有爭鬥,卻也很少分出勝負。我很早便想試一試,在軍中按這兩種方法訓練,究竟哪一種會更好。“我現在給你們選擇的機會,願意選天樞營的站東邊,有信心在孤星營的絕地訓練中活下去的,站西邊!”隻有微微的猶豫,所有的少年都站在了東邊。我仍保持著肅穆的表情,點了點頭:“很好,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請黎統領就按先前擬定的進行訓練。當然,你們如果有想加入孤星營訓練的,也可以隨時提出來。”說完,我不再看他們,從容地出了營地。黎朔追出來,我二人走出很遠了,再回頭看少年們正井然有序地往校場走,不禁相視一笑。笑罷,黎朔猶豫了一下,忽向我拱了拱手:“屬下敢問夫人,如何知道虎賁營的訓練之法?”我一怔,道:“虎賁營?”黎朔訝道:“是,屬下不才,曾在虎賁營中呆過一段時日。夫人方才所說的,應該是虎賁營中才會用到的訓練之策。”我笑道:“這我倒真不知道,我爺爺曾在陳國右軍中服役,這種訓練之策,是我幼時聽他吹牛時提起過的。”黎朔側頭想了想,疑道:“難道當年右軍也曾是這種訓練之策?”我微笑道:“這段時間真是辛苦黎統領了。”“夫人太客氣。”黎朔忙道,又似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遞到我麵前,道:“夫人,還有這些。”“這是什麼?”狐狸放下羊毫筆,看著我將一堆手絹、紙箋、樹皮放在長案上,皺眉問道。我嚕了嚕嘴,狐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一個個掂起來細看。“夢裡思親幾百渡---”“今夜可否一見?想你的---”“綠珠妹妹,那日一見,自此茶飯不思,親若不來,吾唯有一縷幽魂赴黃泉---”幕僚紀先生正坐在一邊喝茶,一時沒掌住,茶全噴在了公文上,狐狸也笑得雙肩直聳。我正容道:“麻煩六將軍向軍中傳達一句話,夫人我收的這些娘子軍,是要許給那些立下功勳的弟兄。而且還有一個先提條件,誰若是成家立業的條件都不具備,沒能力保護這些女子,便想來追求她們,對不起,夫人我隻有一個‘不’字。”狐狸忍住笑,連連點頭:“是,大嫂的話,我一定轉達。”想是狐狸傳了話,再往女子營房中丟紙條手帕的人少了許多。少年軍們也漸漸齊心,除了最基礎的騎射訓練,我也請黎朔開始給他們傳授兵法。我曾去悄悄聽過兩次,發現黎朔所授兵法和狐狸平時教給我的大不相同,若說分彆在何處,我想了許久,覺得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黎之兵法渾重蒼涼,狐狸之兵法則詭譎孤寒。進入十一月,天氣轉冷,寒風呼嘯。這夜聽罷狐狸授課,我與瑤瑤回到內院,洗漱睡下,我剛躺上枕頭,覺得有點不對勁,從枕下摸出一樣東西,掌燈一看,微微抽了口冷氣。用紅布結包著的一張紙條上,是我無比熟悉的字跡。“今夜三更,倚月酒館見,要事相商。你若不來,我便進將軍府找你。”我坐在桌邊思忖良久,還是換了去營房時慣穿的勁裝。瑤瑤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雲繡從小榻上撐起身子,睜著惺忪的雙眼,問道:“夫人,這麼晚還要出去嗎?”我忙道:“去營房看看,快下雪了,我看看他們蓋的東西夠不夠。”雲繡又躺下,我輕輕出門,怕守門的人生疑,帶上燕紅與纓娘出了將軍府。這二人是黎朔從娘子軍中特意挑出來隨身跟隨我的,她們性情穩重,並不多問一句,隻緊緊打馬跟在後麵。倚月酒館是洛郡最有名的酒館,隔青瑤軍營房不遠,我在營房中巡視了一圈,吩咐燕紅和纓娘回將軍府搬幾床被子過來,見她們走遠,便悄悄出了營房。此時北風呼嘯,長街上僅餘的幾盞燈籠在風中搖搖擺擺,映得倚月酒館朦朧而昏黃。三更時刻,酒館大堂內已空無一人,我剛挑簾,一名夥計便迎上來,躬腰道:“請隨我來。”穿過回廊,上了樓,是一間間的暖閣,夥計在最裡一間的房門上敲了敲,再推開門,恭聲道:“請。”閣內,一人盤膝坐於案後,見我站在門口,並不進去,他微微欠身,麵上帶著淺淺的笑:“夫人,請。”我再在門口停了一會,才神色淡淡地進屋,拱拱手道:“江公子,深夜見麵多有不便,請恕我不能久留,有何要事,請江公子明示。”江文略淡淡地笑,隻是搖頭。他執起案上的酒壺,倒滿一杯,才望向我,歎了聲:“窈娘,你真的變了很多。”我壓下心頭複雜的情緒,微微一笑,道:“江公子也變了很多,什麼時候竟學會了這一套暗探窺伏之法?”江文略笑笑,舉杯道:“我不但會這暗探窺伏之法,我還會挖地道。你今夜若不出來見我,我就挖一條地道,直通你的將軍府。”我踱至一邊坐下,試探道:“難怪江公子會心甘情願將洛郡劃給我們,原來在這洛郡,還有很多為江公子辦事的人。”江文略喝下一杯酒,笑道:“窈娘,你在雞公山我沒辦法見到你,隻有把你放在洛郡,見你一麵才不困難。”我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江公子有話請說,如果沒什麼要事,我就告辭了。”“窈娘---”江文略沉吟了一刻,道:“明天,我會上將軍府找杜鳳,與他商議聯手打漫天王之事。”“那又如何?”“此次作戰,我已經設好了局,羅弘才將會帶領羅家軍上陣。如果一切順利,羅弘才那路人馬將會慘敗在漫天王的左將軍手下,我派了一些人在他身邊,這些人會護著他的殘兵往小江口撤,到了小江口,我的人便會挑起事端,這些殘軍便會陷入混戰。窈娘,杜鳳肯定會留一部分人馬在洛郡保護你和早早,加上你的青瑤軍,完全可以以調解之名,壓下他們,並將羅弘才拿下。”他從袖中緩緩掏出兩封信函,又緩緩推到我的麵前,沉聲道:“這裡有兩封信。窈娘,你的人馬裝作調解,製住羅弘才後,你將這兩封信偷偷放到羅弘才身上,並讓你的人搜出來,將信的內容公告天下。”我低頭看了看那兩封信函,疑道:“這是什麼?”江文略的手撫上信函,道:“這兩封信,一封是羅弘才寫給漫天王的,他在信中與漫天王約定,他羅家軍會在戰場上放水,再使個回馬槍,與漫天王前後夾擊,將永嘉軍和衛家軍一網打儘,雙方平分疆土;另一封---”他頓了頓,目光在我麵上膠著,輕聲道:“另一封,是去年二月,羅婉寫給羅弘才的,說她已用重金收買好表哥,要她爹想個名義,將我調離永嘉,她好向你下手,並說一旦她這邊成功,就讓她爹露出要與鄭達公聯手滅掉永嘉軍的風聲,以向江家施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