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穿過長街,在城門處回旋,激得黎朔手上的信箋嘩嘩作響。我再定然想了一陣,才沉聲道:“燕紅。”“是,夫人。”燕紅落馬,奔了過來。“你速回將軍府,向紀先生要幾封以前藺不屈將軍所寫之信,再將九璧關的地形圖拿過來。”燕紅領命而去,我向黎朔道:“黎統領。”“在。”黎朔肅容道。“上次衛家軍與藺不屈的飛龍軍聯合對陣田公順,你是參與了的,你將作戰經過詳細講給我聽聽。”黎朔忙應了,清了清嗓子,細細從頭詳述,我用心聽著,待他說完,燕紅也已快馬趕了回來。我接過她手中的信箋,將信中筆跡和印章再細心地對了一番,確認是藺不屈親筆所書無疑,便向黎朔道:“黎統領,我兵法隻懂些皮毛,但自你方才所述,似乎也能聽出,六將軍與藺將軍聯手作戰時,雖然立場不同,但還是頗為信任的。”黎朔麵上閃過一絲訝意,旋即點頭:“是,屬下也有這個感覺。”我望著他,緩緩道:“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肯定,此信確是藺不屈所寫,而他所說之事屬實,他確實是真心實意來提醒我們。”黎朔沒有再遲疑,點頭道:“是。”燕紅與纓娘已展開了地形圖,黎朔指向九璧關,鄭重道:“甄子通向來中立,而他的九璧關易守難攻,所以至今沒有哪方與他有紛爭。正因為這個,六將軍才定下來要由杏子原攻打柳河口。可若藺將軍信中所言屬實,甄子通已與漫天王達成了某種協議,那麼很有可能在我們的人攻打柳河口時,甄子通會悄然出兵,從杏子原的西麵直□□方後翼,與漫天王鎮守柳河口的人來個前後夾擊。”圍在我們身邊的人都抽了口冷氣,隔得遠的也似感覺到了這份沉重,所有人麵色沉鬱,鴉雀無聲,惟有青瑤軍軍旗被北風吹得颯颯卷舞。我抬了抬頭,看著這卷舞的軍旗,漸有決斷,向黎朔道:“黎統領,我們隻有兩千來人,即使全速趕過去,投入戰場,與對手正麵交鋒,隻怕也不濟事。唯今之計,隻有一個‘惑’字。”黎朔臉上露出一絲興奮,連聲道:“是是是,屬下也是這個意思。”“那好。”我回身上馬,高舉起右手,朗聲道:“大家聽著!”所有人振聲喝道:“是!”我端坐於馬上,眼光徐徐掠過一個個熟悉的麵容,聽見自己的聲音飽含前所未有的剛勁和清澈:“兄弟姐妹們!衛家軍現在有可能處於危險之中,我們要火速趕往救援。但這場戰役十分艱險,需要大家齊心協力配合,我們才有一條生路!”所有人都向我圍攏,紛紛道:“夫人,我們都聽您的!”我微微點頭,再舉起手,待眾人重新肅靜,我大聲道:“我現在問一問,哪些姐妹刺繡刺得又快又好?!”娘子軍中便有數十人舉起了手,我向纓娘道:“纓娘,這一路往杏子原,要一天多的時間,中途會有時間進行歇整。你帶著她們,趕在這休整的時間裡,繡幾十麵軍旗,要有永嘉軍的,還要有飛龍軍的。”我又派出幾名騎術好的士兵騎上腳力最好的駿馬,全力趕到前方打探消息,再轉向黎朔,凝望著他,輕聲道:“黎統領,你給他們傳授兵法時曾講過五丈原令狐d迷惑敵軍、以少勝多一役,那麼這一戰,就全仰仗黎統領了。”“是!”黎朔猛然將右腿一收,略顯黑黝的麵容透出軍人獨有的剛毅與鋒芒,更含有幾分對即將到來的血戰的渴望。他手中的□□,槍尖在晨陽下閃著森然的寒光。隨著他的大喝,我也似猛然間血脈賁張,躍身上馬,呼道:“出發!柳河口!”黎朔燕紅等人齊聲應喝,提馬上前,列於我身後。我正要揮下馬鞭,馬蹄聲急,扭頭一看,劉明帶著兩人從隊列後麵追了上來。他麵上隱有疑惑,大聲道:“夫人,我們在後麵沒聽清楚,不是去小江口嗎?怎麼改去柳河口?”小江口?胸口處的兩封信,似兩塊沉重的石頭,在我心頭緊緊地壓了一下。我的手收緊了馬韁,擰頭望向東邊。冬陽升起的方向,彌漫著乳白色的雲霧,如果將這層霧撥開,朗日照映下的,是由洛郡至永嘉的官道。去小江口,還的是沈窈娘的清白,可那個獨守小樓、隻為一人綻放的沈窈娘,終究是再也不回來的了。那幸福的初嫁時光,兩情繾綣的相對,一心相許的癡然,也終究再也回不來了。我聽見自己心底暗暗悵然的聲音,終於轉回頭,運力揮下馬鞭,向北急馳。冬霧在我身邊絲絲飛卷,身後緊緊追隨的鐵蹄暴落如雨,我不停揮下馬鞭,讓寒風如刀刃般刮過我的臉,在這片模糊之中,許多曾忘卻了的聲音卷起、紛湧,又落下。最終,都隨空曠中的寒風,席卷而去。這一路急馳,除去必須的歇整,眾人都卯足了勁。因為知道形勢危急,連偶爾的咳嗽聲都透著幾分沉肅。第二日清晨,纓娘已帶著數十名娘子軍趕在歇整的時間裡繡出了幾十麵軍旗。黎朔和我也抓緊時間製定好了惑敵的策略,沿途還找來了十餘麵大鼓和長號以及數十頭羊、上千把笤帚,將至杏子原,派出去快馬打探的士兵趕了回來。果然如我們所料,甄子通出兵,與漫天王鎮守柳河口的主力夾擊,將衛家軍堵在了杏子原,雙方大戰已進行了整整五日。衛家軍岌岌可危!站在杏子原西南角的小山丘上,遙望原上戰火正烈,黎朔濃烈的雙眸象燃起了兩團熊熊的火,沒有多餘的話,策略早在來路上製訂得十分詳儘,也早周密地安排了下去。看著我披上鎧甲、在馬鞍邊掛好箭囊,黎朔還是猶豫地問道:“夫人,很危險,要不,您還是留在這裡。”我搖了搖頭:“要裝成永嘉軍、飛龍軍、青瑤軍齊齊趕來救援,至少得有一方的首領露麵,江文略和藺不屈都不在,我這青瑤軍首領再不露麵,隻怕迷惑不了敵軍。”我縱身上馬,凝望了一眼身後的將士,又望向黎朔,輕聲道:“黎統領,一切交給你指揮。”黎朔喉頭似乎哽咽了一下,又猛然轉頭,慢慢地將右手高高舉起。我也緩緩地舉起右手,將目光投向那正慘烈搏殺的戰場,一股豪氣直往上衝,策馬衝下山丘前,我厲聲喝了一句:“天佑衛家軍!”“天佑衛家軍!”天佑衛家軍。這日風盛,青瑤軍馬尾上係著的笤帚在地上掃出濃濃的塵霧,這塵霧再被風一吹,遮天蔽日。我似乎再也聽不到震天而起的殺聲,聽不到那些被綁住的山羊在樹林裡踢出的鼓點聲,也聽不到黎朔在帶人吹起長號,我身後的將士們在揮舞著旗幟,狂呼著“永嘉軍來了!”、“飛龍軍、青瑤軍來了!”我一意驅馬,茫然天地間,廝殺聲蒸騰無蹤,我心中隻有一句。天佑衛家軍。這句話如同在我體內奔騰肆虐的血流,激得我湧上生平從未有過的凜冽殺機,反握刀柄,帶著青瑤軍直衝入陣中。揚天塵土間,青瑤軍似一股最有力的洪流,頃刻間便從後方將敵軍衝開一道缺口。殺聲滾滾中,我也終於落下了第一刀。平生第一次,我手中的鋒刃濺起殷紅的鮮血。我知自己帶領的這兩千多人不過杯水車薪,隻能暫時將敵軍嚇退一些,最緊要必須將被敵軍分割開的衛家軍聚攏來。有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我大喜下帶兵直衝過去,“老七!”老七正奮力將□□從一人腹中抽出,回頭見我衝到,他的神情先是狂喜,複又狂駭:“大嫂!你怎麼來了?!”“集合你的人馬,和我衝!”我厲聲喝道,同時向他伸出了左手。老七反應過來,敏捷地跳上馬背,落在我身後,殺聲太烈,他唯有拿過一麵旗幟,不停揮舞,打出旗令。不多時,老七的人馬便慢慢向青瑤軍靠攏。待我們身邊集了三四千人,眾人吼叫著殺開一道血口,再與二將軍的人馬會合。這般前衝後突,待衛家軍被衝散的人馬聚攏了十之五六,漫天王與甄子通的人馬也微現散亂之勢。我知機不可失,回頭向老七大聲道:“你帶他們攻!我去找六叔!”“好!”老七跳下馬,衝出兩步,又猛然回頭,叫道:“大嫂!你小心點!”我點點頭,極目四望,卻找不到狐狸的身影,急得猛然抽蹬,手未鬆韁,人卻站上了馬鞍,終於遙見東北角一人,正如戰神般在陣中殺戮奔襲。我坐回馬鞍,一提馬韁,喝道:“青瑤軍隨我來!”此時已是正午,這日雖然風盛,冬陽卻極濃烈,身邊殺聲滾滾,我一力前衝。狐狸的身影愈來愈近,我甚至能看見他轉身看見我時盔甲下訝然與驚喜的神情。百步、五十步、二十步。戰馬愈奔愈近,我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大聲叫道:“六叔!快上馬!”十步、五步----我向狐狸伸出了右手,狐狸也抬起了右手,臉上卻忽然露出驚駭至極的神情。他似乎在張唇驚呼,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一股大力,比洪流還要洶湧的大力,從後麵狠狠地撞上我的腰。我被這股大力擊得向前一撲,眼前一黑,再也沒有知覺。痛,象墜入深穀後全身要裂開來的疼痛。麻木,象身處萬丈冰窖被凍僵後的麻木。我從不知,疼痛和麻木,這兩種感覺竟可以同時體會到。與疼痛和麻木同時包圍著我的,還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是死了嗎?下了地獄嗎?我竭力想睜開雙眼,希望在奈何橋上,爹娘還在那裡等我,可我什麼也看不清。是有人在哭嗎?是不是早早?早早、早早,娘在這裡,你彆哭,娘會心疼的,早早---疼痛與麻木,繼續窒息著我的身軀,將我緊緊地封住,不能動彈分毫。我隻能感覺到,似乎有一點點暖意,在執意穿透這黑暗,在嘗試著抱住我的身軀,握上我冰冷的手。“青瑤---”是誰在喚我?我想竭力睜開眼睛,我不想就這樣下地獄,早早,我的早早,我還要回去見我的早早。“青瑤---”我的眼皮,似山般沉重,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來。但耳邊的聲音卻漸漸真實了。“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狐狸的聲音為何這般嘶啞?屈大叔的聲音也很嘶啞:“夫人被投石擊中腰部,傷及五臟,隻怕很難醒來。還有---”“還—有—什—麼?”狐狸在一字一句地問。還有什麼?我也想問清楚,可喉嚨似被岩石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息。屈大叔的聲音漸漸模糊起來:“即使、即使夫人醒過來了,隻怕---也會半-身-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