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吹得滿山的鬆竹發出象波濤一樣的聲音,可這風卻似在狐狸的唇畔凝結,將他即將要說出的話死死地封住。他長久地凝望著我。滿山流動著的是孤寒的風,可怕的孤寒。我的手在下意識地收緊,自受傷以來從未有過的力量支撐著我一字一句地問:“六叔你說實話,早早到底怎麼了?”狐狸深潭般的眼睛似乎也被風吹得起了波瀾,他緩緩道:“那兩封信,是江文略交給你的,是不是?”我沒料到他竟扯開了話題,隻得喘氣道:“是。”“羅弘才的兵敗,是他安排的,是不是?”我無力地點了點頭。“他要你帶兵趕到小江口,要你將這兩封信栽到羅弘才身上,再將信公告天下,從而一舉鏟除羅家軍,並還你清白,是不是?”我不知道他這個時候為什麼還要問這個,風還在吹著,我似遙遙聽見夜風中,早早在撕心裂肺地哭,我的眼淚湧了出來,揪著狐狸衣襟的手在顫抖,哀求著望向他:“六叔,你告訴我,早早到底怎麼了?”狐狸微微彆開了頭,他的話在寒峭的夜風裡,一點點滲入我的骨血中:“因為你沒有去小江口,羅弘才壓下了羅家軍的內亂。此役羅家軍遭受重創,他又對江文略起了疑心,怕回青陵後被永嘉軍吞並,打探到衛家軍被困,你趕去救援,洛郡無人看守,羅弘才便起了挾製衛家軍的心思。他帶著人馬進了洛郡,攻下將軍府,擄走了早早---”他最後一句話,象九重驚雷,震得我全身發寒,寒浪過後便是地獄般的黑暗。“青瑤---”向地獄下墜的黑暗中,狐狸在搖晃著我的身軀,他的聲音一次次響起。“青瑤,你剛剛答應我的,你要好好活著。”“青瑤,早早沒死,我會想辦法將他救回來。可若你自己要放棄等他回來,我還救他做什麼?!”“青瑤,你活著,才有一線希望,讓江文略幫你要回早早---”會嗎?江文略會幫我要回早早嗎?我的早早為什麼會落到羅弘才手裡?五臟六腑似被什麼東西在絞動著,絞得生疼生疼。“你放心,羅弘才和羅婉應當不知道早早是江文略的兒子,他們隻是想用早早來挾製衛家軍,讓衛家軍聽令行事。早早暫時不會有危險,鄧婆婆和雲繡都跟著去了,她們會照顧好早早。隻要我們想辦法,能將早早救回來的---”我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模糊中,狐狸伸出手來,撫上我的額頭,不停地將我被風吹亂的頭發撫至額後,他低聲說:“二哥他們都說了,就是衛家軍死至最後一人,也一定要將早早救回來。眼下最要緊的,是你要活下去。我已經與江文略多次交涉,他答應幫我們要回早早,可早早現在被羅弘才藏起來了,他也見不到,他要我們給他一點時間---”我絕望地搖了搖頭,低低道:“不,他是騙你的,隻是想緩住你。他為什麼要將早早要回來給我,早早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即使要到了,也隻會留在自己身邊,怎麼還會---”狐狸放在我額頭的手往下移,輕輕地拭去我洶湧而出的淚水,這一刻,他的手指是冰涼的,象寒風一樣冰涼。“青瑤,你聽我說,江文略此番設計暗算羅弘才,他也怕羅弘才知道真相,挾製衛家軍反過來對付他。隻要你去對江文略說,如果他不幫你要回早早,你就將那兩封信交給羅弘才。永嘉軍這回也在漫天王手下吃了敗仗,傷了元氣,他若不想現在就與羅家撕破臉皮,一定會想辦法迷惑羅婉和羅弘才,幫我們要回早早的。”聽到狐狸這句話,我象看到了黑夜中透出的一絲曙光,頓時收了淚水,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掙紮了一下,喘氣道:“快,六叔,我這就給江文略寫信---”狐狸按住我,道:“不用寫信了。”我疑惑地望著他,他輕聲道:“江文略說要見你一麵,才肯幫我們去要早早,但他也不敢上洛郡,怕被二哥他們扣住。我和他約了今晚在雞公寨見麵,他此時應該已經到了。”“所以---”狐狸目光幽深地望著我,緩緩道:“青瑤,你現在要撐住,要想辦法和江文略談判,說動他,甚至哀求他。要回早早的唯一希望,就在你身上了。”我連連點頭,努力提起全部的精神。是,我若不支撐住,又怎能救回早早?狐狸又伸出手,將我淩亂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整理好,待將頭發全部理好,他凝望了我一眼,忽然用力地將我抱入他的雙臂之中。我呆了呆,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鬆開了雙臂,沒有看我,將我攔腰抱起,大步走向山寨。夜風中,我的思緒比滾滾洪濤還要洶湧,正竭力想著等會見了江文略,要如何說動他去向羅婉要回早早,忽然下腹傳來一陣酸脹的感覺。待下了山頂,酸脹難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這要緊的關頭,竟然身體起了這種反應,我不由欲哭無淚,隻得低低地問了句:“蘇嬸跟來了嗎?”狐狸答道:“沒有。”答完他才象明白過來,停住了腳步。我窘得渾身輕顫,狐狸再愣了一陣,才抱著我走向小木屋。因為太久沒有住人,屋中一股濃重的黴氣,狐狸摸索著掏出火摺子,所幸屋內還有殘燭,他點燃燭火,將我抱至床後。我和他同時看了看床後那小小的木桶,又同時迅速轉頭。可那要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隻得象蚊子般開口:“六叔,你---”狐狸的手似乎也在顫抖,他將我放到木桶上,彆過頭去,半晌方低聲道:“能坐穩嗎?”我窘得低下頭,顫聲道:“你、你將我再抱起來一下。”狐狸的手又顫抖著伸過來,伸入我的肋下,將我稍稍提起,我摸索著提起擺裙,顫聲道:“好---”不等我說完,狐狸已象被火灼了一般鬆開手,迅速閃了出去。再度抱著我從小木屋出來,狐狸沒有看我一眼,我也不敢看他。直至穿過小樹林,遙遙看到議事堂內有燭火亮起,狐狸才停住腳步。他似是深呼吸了一下,才澀然地道:“江文略已經到了。”我點點頭,輕聲道:“六叔,勞煩你送我進去。”狐狸“嗯”了聲,腳步也沉穩了許多,剛邁上議事堂的台階,一個天青色的身影急步迎出。江文略的目光先望向狐狸的臉,再往下移,當看到我時,他身形搖晃,微微後退了一步。他麵上露出震驚的神色,看了看我,又看向狐狸。狐狸微垂了眸,低沉道:“江兄,大嫂行動不便,我這是從權之舉。”不等江文略答話,狐狸抱著我邁入議事堂,先用衣袖擦了擦椅子中的灰塵,才將我放下來,低聲道:“大嫂,我先出去,你和江兄慢慢談。”門被輕輕關上,狐狸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江文略卻在門口呆立了好一會,才猛然大步走過來。他在我身前蹲下,拉住我的雙手,仰麵望著我,輕聲道:“窈娘,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我想運力抽回雙手,他卻握得更緊,又低頭看向我的雙腿,顫聲道:“我隻知道你受了傷,到底傷在哪裡?”我沉默了一陣,低低道:“被投石擊中腰部,兩條腿,不能動了。”江文略的身軀微微一震,他慢慢鬆開我的手,又極緩慢地將手伸向我的雙腿。碰觸到腿的那一瞬間,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再抬頭望向我時雙眼腥紅,聲音也有些嘶啞:“窈娘,你為什麼不去小江口?!”我無力地搖頭:“這個時候,問這句話,還有用嗎?”江文略閉了閉眼睛,猛然站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抱起,我拚力掙紮,他卻不管不顧,抱著我在椅中坐下,將我越抱越緊。他不停撫摸著我的頭發,不停在我耳邊低聲說著:“窈娘,都是我的錯---”窈娘,都是我的錯---他這句話似含著無窮無儘的痛悔,這種從骨血中透出來的痛悔,我不相信一個人能夠演戲至如斯境地。我心中一動,漸漸停止了掙紮。這一刻,兩年來的痛苦、辛酸也統統湧上心頭。我將下巴抵在他肩頭,淚水成串掉落,低泣著道:“文略,我求求你,把早早救出來---我再也不恨你不怨你,也不恨江家,不恨羅婉,我隻求你,把早早還給我---你不能讓早早落在羅婉的手裡,她若知道真相,會殺了他的。文略,我求求你---”江文略不停輕拍著我的後背,低沉道:“窈娘,你彆急,我一定會要回早早的。”我揪住他的衣衫,泣道:“你見到早早了嗎?”他微微搖頭:“羅弘才現在對我有所防範,不讓我見他,我也不好逼得太緊,怕羅婉起疑心,危及早早性命。”他將我扶著坐正,替我拭去淚水,凝望著我,輕聲道:“窈娘,你信我,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會將早早帶回來給你,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