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封王的次日,大軍便集結出發。按三軍約定,藺不屈的益王軍將迎戰陳和尚的左驃騎大將軍,江太公的永王軍,負責拖住其右路的八萬人馬。洛王軍則位於中路,迎戰陳和尚主力中軍十五萬。益王之女藺子湘,率兩萬人馬並入洛王軍,以作支援。永王之二子江文略,率其一萬親信,也與洛王軍並肩作戰。一應軍事指揮及糧草調度,皆由洛王軍首輔大將軍杜鳳主持。再三考慮,我沒有將早早留在洛郡,而是將他負在身後,讓他與我一起馳過青蔥原野,一起看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狐狸調度有方,大軍行得極快,五月初二便到了距熹河約一百多裡路的墨州。自收到陳和尚詔書之後,狐狸早有安排,於熹河沿岸屯了數萬人馬,與鄭軍隔河對峙。此時,正是大戰前最後的寧靜。到墨州時已是黃昏,聽罷前方哨兵稟報,狐狸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咱們在墨州紮營,順便補給一下糧草,明天再一鼓作氣趕到熹河。”江文略在馬上欠身,“一切由杜兄作主。”狐狸望向一邊的藺子湘,她微笑道:“來之前,父王叮囑,一切都由杜將軍指揮。”與藺子湘相處久了,我對她頗有幾分欣賞,她處事利落大方,待人從容有度。但欣賞是有了,卻也無法和她親近起來。不過對現在的我來說,倒喜歡這種有些距離的相處。早早在我背上睡了個多時辰,這刻精神正好,一下馬便到處跑。這段急行軍對大人來說是沉重而肅穆的,對他而言,卻充滿了新鮮感。吃的東西極簡單,是乾餅,早早卻吃了很多。吃完了,他將滿是餅渣的手在狐狸戰袍上一抹,狐狸正和將領們說話,一把將他攬在半空,他便笑著扭動。雲繡走過來,將水囊遞給我,忽道:“這裡就是墨州啊,藍醫正是不是住在這裡?”我驚喜地“啊”了聲,道:“可不是。”“夫人腿雖好了,可腰還一直有點疼,不如趁著到了墨州,再請藍醫正看一看,開個藥方?”“可我也不知道藍醫正住在哪裡。”我為難道。“我去過他家,是在一個叫小度山的地方,距這裡不遠,五六裡路的樣子。”江文略的聲音在身邊溫潤地響起。我看著粘在狐狸身邊的早早,再看看江文略,輕聲道:“我想去拜訪一下藍醫正,一來致謝,二來請他開個藥方,不知江公子可否引路?”“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他老人家,父王吃了他開的藥之後,風濕之症也好了很多。”他微笑答,並揚聲道:“杜兄去不去?”狐狸淡淡看了我們一眼,道:“你們去吧,我得安排糧草和戰船的事,走不開。你們彆太晚回來,說不定半夜就得出發,多帶點人,這裡不怎麼太平。”到了小度山腳,我讓燕紅等人都留下,隻讓劉明和雲繡跟著,隨我和江文略向山上走去。待隨從的人都看不見了,雲繡將早早交給江文略,輕聲道:“我們在這裡等公子和夫人。”說完,和劉明一起隱入樹林之中。早早卻掙脫江文略的手,轉身要我抱。我柔聲哄道:“早早乖,娘要舉著火把,才能看得清路,不然就會摔跤的,你讓乾爹抱。”他看了看江文略,一扭頭,抱緊我的脖子,“不要,他又不是六叔。我要娘抱。”江文略接過我手中的火把,輕聲道:“你抱他吧,我來照著路。”浸過鬆油的火把照亮了上山的路,夏夜如此寂靜,隻聽得到我與他沙沙的腳步聲。他一直在我身邊,一直在為我和早早舉著火把。可我們,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他,抱一抱早早,也成了奢求。早早忽然指向空中,叫道:“星星!星星飛!”我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山野中的小溪邊,流螢在翩然飛舞,宛如星光點點。我正想教他那不是星星,而是螢火蟲,卻聽衣袂聲響,江文略將火把插在泥土中,縱身躍向小溪。不過片刻,他躍回我身邊,唇邊含著無比溫柔的笑,望著早早,慢慢將右拳遞到他麵前。然後,又慢慢地鬆開,幾隻螢火蟲便一閃一閃地在早早麵前飛舞,舞向無垠的夜空。早早顯然覺得無比新鮮好玩,眼睛睜得很大,揮舞著雙手想去捉那螢火蟲,口中叫著:“星星!星星!”江文略將衣袍下擺往腰間一掖,忽然縱身而起,右足再在旁邊的竹子上輕輕一蹬,身形便拔高了數尺,右手輕輕一揮,便又飄然落下。他將左手覆上右手,再送至早早麵前。螢火蟲在他的掌心裡,他的指縫間透著朦朧的光。早早烏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輕聲問:“是星星嗎?”江文略將食指豎在唇前。早早吐了吐舌頭,用極輕的聲音問道:“會把它嚇跑嗎?”“你張開手。”江文略柔聲道。早早便將兩隻手都張開,江文略將右拳慢慢放在他的右手上,再慢慢地展開,一大一小兩個手掌卻仍緊貼著。小小的螢火蟲,在他與他的掌心中,閃著淡淡的光芒。早早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小手卻一滑,螢火蟲飛了出來,他急得伸手去抓,螢火蟲已慢悠悠地飛入竹林之中。眼見早早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江文略再躍到溪邊,早早從我懷中跳下,跑向他,兩人的手掌又貼在了一起。我呆呆地看著,仿佛回到那一年的夏天。我們捉了半晚的螢火蟲,然後並肩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繁星,絮絮地說著話,我在他的臂彎中,漸漸睡去。直到將溪邊的螢火蟲都捉儘放儘了,早早仍不知疲倦。江文略蹲在他麵前,輕聲哄著:“星星都回家去了,要明晚才會再來。”“回家吃飯嗎?”“是。”“家裡,有娘在等他們嗎?”“是。”“還有六叔和瑤瑤姐姐嗎?”江文略沉默了一會,再抬頭看向我。我無言地望著他,他移開目光,望著早早,輕聲道:“當然有。”早早好象很高興,江文略微笑著將他輕輕地抱入懷中。這回,早早沒有掙開他的手,而是伏在他肩頭,過了一陣忽然又問了一句:“他們也有乾爹嗎?”我正彎腰去拿插在地上的火把,聽到早早這句話,再也抑製不住,低頭間,淚水濕了衣袖。“彆哭,青瑤。”身後,江文略在低聲說。“今天,是三年來我最幸福的一個晚上,再也沒有彆人,隻有我的妻子和兒子在我身邊,所以你彆哭。”風大了,竹林如流水般輕響。天邊有一顆流星在無聲地劃過,我一路走、一路無聲地流淚。他抱著早早走在我身後,早早問了他很多問題,他每一個都耐心地回答,直到早早趴在他肩頭,安靜地熟睡。而我們也終於攀到了半山腰。狗吠聲遙遙響起,江文略輕聲道:“到了。”我側身抹了抹臉,已有火光在前方亮起,熟悉的聲音響起:“何方故人到訪?”“藍叔叔,是我!文略!”藍醫正大笑著迎過來:“文略啊!真是稀客!”走近來,他看清了我,愣了頃刻,笑道:“今天早上就有喜鵲在叫,我正納悶應在誰身上,原來是青瑤夫人!夫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把我們讓進屋,藍夫人也出來見客,雖是荊釵布衣,卻掩不住她渾身的書卷氣。一番寒暄,藍醫正替我把過脈,開了藥方,歎道:“夫人這腰,得好生養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受了那麼重的傷,能站起來已經算是奇跡了。夫人以後在戰場上,可不要再那麼拚命了,刀槍無眼啊!”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藍醫正再造之恩,沈青瑤永世難忘。醫正上次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敬備程儀,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此回小小禮物,請醫正收下。”我從囊中取出一對用錦盒裝著的玉蝴蝶。狐狸往我房中送了許多珍寶,我命人都原樣放在衛家軍的軍庫中,隻這對玉蝴蝶,雕得玲瓏剔透,十分可愛,我便留了下來。藍醫正也不推辭,接過錦盒,笑道:“上次夫人送的畫,賤內很喜歡,還一個勁問我是從哪裡得來的,能讓賤內看得上眼的,顯是名家所作。”我忙道:“名家談不上,是我六叔所作,他還怪我不該小家子氣,用自家人的畫來送禮。”藍夫人“咦”了聲,問道:“夫人的六叔,是不是就是衛家軍的上將軍杜鳳?”“正是,現在稱洛王軍首輔大將軍。”“那幅《寒林圖》,真是杜將軍親筆所作?”藍夫人的神情有著一絲不尋常的鄭重。我想起狐狸的不悅,可此時也不好再否認,隻得輕輕點頭。藍夫人轉身進了裡屋,不過一會,拿了兩幅卷軸出來,向江文略道:“文略,你也識畫,過來看看。”她沒喚我,我也不好過去。隻見江文略在那兩幅畫前看了許久,才開口道:“象,卻又不太象。”藍夫人點頭,道:“前者鋒芒儘顯,似淩雲之鷹,又象鞘中的稀世寶劍,隨時要震嘯而出;後者斂了銳氣,收了鋒芒,如同溪水中被磨光了的石頭,圓潤而隱忍。可是,兩者筆風雖然不同,筆觸卻差不多,你看這裡,還有這裡---”江文略撫上其中一幅,問道:“蘇姨,這幅是---”藍夫人側過身,我便再看不到她的臉。她似是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個名字,江文略的臉上,慢慢露出震驚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