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黃昏時趕到的桑山。當夜色完全降臨,鄭軍軍營後方忽然火光衝天,我知道,黎朔千挑萬選的尖刀營精兵已經突入敵軍後方,放了數把大火,造成了鄭軍的短暫慌亂。機不可失,阿聰第一個衝了出去。數年的時間,已將雞公山上的瘦黑少年磨礪成高壯的青年,喪叔之痛讓他如猛虎下山,率領最精銳的尖刀營衝向鄭軍。此時應當正是鄭軍最疲乏的時候,尖刀營突然出現,讓他們很快就亂成一團,營中號角震天而起。桑山峽穀中的艮土營將士立馬發現異樣,待青瑤軍將早早的王旗和我的旗號打將出來,他們發出絕境逢生的嚎叫,此時黎朔也帶兵衝了上去,江文略則與青瑤軍護著我和早早向前行進。待我們將鄭軍逼退一箭地,艮石營統領楚泰大步衝過來,與黎朔緊緊擁抱在一起。體格雄壯的北燕大漢此刻竟閃著淚花,無言地拍著黎朔的手臂。黎朔向後偏了偏頭,楚泰單膝跪倒在我麵前,哽咽道:“大嫂!”我將他扶起,道:“讓楚兄弟久等了。”江文略回望一眼,驚道:“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鄭軍隻是短暫的慌亂,又卷土重來,且挾排山倒海之勢。我們來不及全體突圍,連帶離火營與青瑤軍,都被逼入山穀中。江文略遙望鄭軍軍容,倒抽了一口冷氣,自言自語道:“不對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熊熊的火把下,一人在數千人的拱扈下徐徐拉轡而出。有喊話的士兵大聲道:“鄭王右相趙之初,請青瑤夫人說話!”我與江文略對望一眼,楚泰急道:“大嫂不能去!趙之初十分奸詐,弟兄們吃夠了他的苦頭。”“可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時間。”我輕聲道,“隻要能支撐到大將軍---”楚泰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杜鳳若是來了,我楚泰自己砍下自己的頭!”“楚統領!請注意上下尊卑!”我厲聲喝道。我從未以這樣嚴厲的語氣說過話,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早早更是嚇得將小臉埋在雲繡懷中。我知道,青瑤夫人以往給人留下的印象,柔韌有餘、威肅不足,一直隻是扮演著平衡各方力量的角色。與其說他們尊敬我,不如說他們尊敬的是豹子頭為我和早早確立的地位。可是,就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在背後各有謀算,從而一步步走到與狐狸對立的局麵。如果我再不想辦法將他們從危險的邊緣拉回來,隻怕等著洛王軍的,將是可怕的內訌。畢竟現在,以狐狸的力量,楚泰及老弟兄們,已經不是對手。我更不願意,看到他們真正成為對手。我用淩厲的眼神徐徐掃過,楚泰等人紛紛低下頭,我冷聲道:“盾牌手列陣,弓箭手護後!”飛卷的夜風下,我在盾牌手的護衛下馳出穀口,至五十步處,盾牌齊整架起,我於馬上拱手,“沈青瑤久聞趙相大名,幸會幸會!”我著意打量了他幾眼。這位陳和尚倚重的左膀右臂,麵色稍顯發黃,眼眶下方還有濃重的黑影,倒有點縱欲過度的樣子,但他眼中偶爾閃過的精光,讓人不得不心生警惕。他哈哈一笑,眯著眼道:“趙某也是久聞夫人大名,今日一見,隻恨沒有早認識夫人,說不定趙某今日就不會站在這裡,而能一瞻夫人的香閨了!”鄭軍一陣哄笑,我身邊的盾牌手罵了起來,我將右手一舉,他們便寂肅無聲。“是啊,若是趙相能早點與我認識,我洛王府便不會發愁找不到一個會看家護院的門房了。”盾牌手們哈哈大笑,有人還學起了狗叫。趙之初也不動氣,他捋了捋幾綹長須,再盯著我看了一眼,淡淡道:“既是如此,趙某就與夫人下這一局。”說罷,他不再看我,拉馬回營。我也帶著眾人徐徐退回山穀。“他隻是想確定,大嫂是不是真的現身於此。”黎朔道。“嗯,接下來的幾天,咱們將會十分難熬。”江文略托著腮,麵帶沉思,道:“奇怪,他們兵力遠遠不止三萬,陳和尚怎麼放心將這麼多兵力交給趙之初一人指揮?”趙之初確認我確實帶兵來援後,經過半夜的休整,向我們發起了潮水般猛烈的進攻。鬱鬱蔥蔥的山穀,流溢著濃烈的血腥之氣。我讓雲繡將早早遠遠帶開,不讓他看見這般血腥的場麵。我將戰事的指揮權交予黎朔,與江文略在一旁督戰。雙方將士輪番上陣,這一戰,竟殺到了黃昏才鳴金收兵。殘陽如血,我們疲倦得席地而坐,啃了些乾糧,便各自抓緊時間休息。已是第三天了,狐狸應該已經收到訊息,他是不是率著大軍,正在星夜趕來的路上?我們還能支撐多久?我靠著鬆樹,望著繁星閃爍的蒼穹,輕輕地歎了口氣。“在想什麼?”江文略在我身邊輕聲問。“想六叔。”我坦誠答。他臉上明顯掠過一抹苦澀,我莞爾一笑,將話說了個完完整整,“我在想六叔是不是會帶兵趕來支援。”苦澀瞬間化成了微笑,江文略凝望著我,輕聲道:“他會來的,他不是不顧大局之人。”我點頭,“是,他會來的。”我話音剛落,鄭軍軍營中忽然鼓噪起來。這鼓噪聲極不尋常,我凝神聽了一陣,似有數千人在大喊:“抓住他,彆讓他跑了!”我們一躍而起,迅速掩至穀口。隻見鄭軍軍營中,火光四起,戰馬嘶鳴,一片人仰馬翻的景象。“是不是陷阱?誘我們出擊?”江文略疑道。“不太象。”黎朔搖頭。再過一陣,馬蹄聲震得地麵隱隱顫抖。江文略眼尖,指道:“那是誰?!”火光下,一騎從鄭軍軍營中急馳而出,馬上似有兩人,搖搖晃晃,後麵數千人厲聲呼喝著銜尾追來。江文略看了看我,黎朔道:“看看再說。”那兩人一騎越馳越近,追兵紛紛拉弓上箭,如同馳向生之岸的孤舟,後方有數千地獄閻羅,即將射出修羅之箭。此時,那一騎已距穀口不過百餘步,終於有人射出第一箭。響箭擦著馬鞍而過,坐在後麵的人晃了一晃,忽然直起身,拉轉馬頭。她拉馬抬頭的一瞬間,我也終於看清了她的麵容,無比驚駭下失聲叫道:“纓娘!”烈烈火光下,她一襲普通士卒的打扮,鬢發散亂,但淩亂的頭發遮不住她的眉眼,更遮不住她眼中的光芒。正是被五叔拒婚後,留書告辭,再無音訊的纓娘!燕紅撲過來,也失聲喚道:“纓娘!”纓娘在馬上回頭望了望,她似是喚了聲夫人,又轉過頭,沉默地麵對著迅速逼上來的數千鄭軍。鄭軍卻在她十餘步外皆拉住了馬韁,我清楚地看到,纓娘將長劍架在她身前那人的脖子上,那人服飾似有點眼熟,卻耷拉著腦袋,顯然已昏迷了過去。燕紅與纓娘情同姐妹,急得直搓手,道:“夫人,怎麼辦?”又用央求的眼神去看黎朔。黎朔搖頭道:“她有人質在手,鄭軍才不敢射殺她,否則早死了幾千遍。我們遠了些,搶不過鄭軍的。”燕紅急得快哭了出來,我沉聲道:“不管怎樣,都得試一試,讓所有人準備好,情勢一發生變化,搏上一搏。”這句話說完,我腦海中忽有一道閃電劈過,恍然大悟,急道:“姓趙的奸賊!她挾持的人質,一定是趙之初!原來他就是五叔的仇人!”一聽纓娘挾持的人質竟可能是對方的主帥,楚泰等人也撲了過來。一陣寂肅後,鄭軍讓向兩邊,一匹黑馬緩緩馳出,馬上之人身形魁梧,卻戴著猙獰的鐵製麵具。他盯著纓娘,聲音緩而森寒,“放下他,饒你不死。”我看不到纓娘的麵容,隻聽得到她淒厲的笑聲,“放下他?!哈哈,有種你們就射箭啊,看你們的相國大人,是不是會刀槍不入?!”他們對答之時,黎朔將手一揮,離火營最精銳的將士悄悄伏身前行,出了穀口。可剛走出數步,鄭軍便有了查覺,一通箭雨射來,將士們被逼得退回穀口。鐵麵人獰聲一笑,緩緩舉起了右手。急厲的夜風將纓娘的黑發高高吹起,她忽然將馬頭用力一撥,同時一個側身,竟落下馬來。落地的一刹那,她手中長劍,狠狠地刺上戰馬的臀部!戰馬一聲慘嘶,縱蹄而奔,向穀口奔來。而纓娘也於駿馬揚蹄的瞬間,仰倒在地,探出左手,揪住了馬尾。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纓娘要的就是這點時間,戰馬已如閃電般奔出,距穀口又近了十餘步,我本能地喝道:“上!”幾乎是在我喝出這一聲的同時,鐵麵人的右手揮下,怒喝道:“射!”箭雨如蝗,煙塵起,兩軍動!摧裂山河般的殺氣。馬上的趙之初,馬後的纓娘,幾乎同時中箭。纓娘更是噴出一蓬血雨,可她似還保持著最後的一絲力氣,緊緊揪住馬尾,任戰馬拖著她,向我們馳來!燕紅嘶聲喚道:“纓---娘!”黎朔一聲勁喝,左手持著盾牌,竟自穀口大石上飛身而起。落地時他手中長矛在地上運力一搠,借力而起再向前縱。箭雨自他身邊呼嘯而過,燕紅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我的手臂,我疼得險些叫出聲。我也是於這一戰,才真正見識到了黎朔的武功,他一人一盾衝在最前麵,那悍然無畏的氣勢,竟讓對麵的鄭軍一時忘了逼上。就是這緩了一緩,戰馬終於奔過黎朔身側,而離火營的精兵也火速跟上。那鐵麵人迅速退入陣中,冷冷的一聲,“撤!”鄭軍頓時嘩啦啦退了個乾乾淨淨。淒厲的火光,照著纓娘慘白的臉,照著她滿是血跡的衣裳。我將她緊緊抱住,她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偏偏隻能發出低低的“啊”聲。燕紅痛哭失聲,我心痛難當,撫上纓娘冰冷的麵龐。她慢慢地似是有了些力氣,斷斷續續道:“夫---人,現在,他---欠我的了。我、我有個妹妹,自幼失散,讓他找到她,照顧好她,再、再來地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