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子陡然一僵,全身肌肉繃得象岩石一般。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但呼吸急促而粗重,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滾燙的氣息撲入我的脖頸之中。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有任何舉動,刺激似已失去理智的他,我隻能繼續保持著身軀的僵硬,並極力偏過頭,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抗拒與不滿。但他劇烈的心跳,仍讓我心底深處輕輕一震。也許,他是真的以為我要帶著早早隨江文略離開,才失去了一貫的隱忍和克製。我想,他感覺到了我的抗拒,慢慢地呼吸不再那麼急促,心跳似乎也平緩了一些。夜風幽然,月涼如水,他在我耳邊極輕地歎了一聲。樹林子裡忽然傳來一聲嗥叫,接著是野獸的嘶咬聲,早早被這聲音驚得雙腳猛然一彈。他哭聲尚在喉間,我身上一鬆,狐狸已躍過去,將早早抱起,低聲拍哄。他的聲音,起始有幾分苦澀,待早早重新睡著,他的低哄聲逐漸慢下來,又透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失望。我默默站起,理好鬢發,斟酌了一番,緩緩開口,“六叔,好歹早早現在還叫衛玄,還被世人稱一聲洛王。眼下局勢尚未完全平定,我沈青瑤不會做出什麼莽撞的事情,請六叔放心。”他不言不語,我從他手中抱過早早,沒有再說什麼。我躍上馬鞍的時候,聽見後麵的腳步聲急促追來,但最終還是停下。我一夾馬肚,向來路馳去。馳出十餘步,我下意識回頭望了望,朦朧的夜色下,狐狸在溪水邊負手而立,他的身影,似乎也被那幽錚的溪水聲,染上了幾分落寞。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落寞。不能再拖了。狐狸逐漸掌控大局,而這也讓他逐漸地失去克製力。一個即將登上權力巔峰的男人,其野心與控製欲,讓人無法坦然回避。而他那夜急馳而來奪下早早的情形,更讓我時刻如芒在背。我絕不能讓早早和我,再次成為狐狸要脅江文略的把柄。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在時機未成熟時,與狐狸開誠布公地談讓位之事的時候,老七帶著瑤瑤來到了熹州。當夜,狐狸命人在後園擺下菊蟹宴,為老七接風洗塵,我不得不出席。我牽著早早踏進後園時,狐狸正與老七站在桂花樹下說話,他今日著了月白色的長衫,被燈光照著,似染了幾分秋的微寒。聽到瑤瑤叫“嬸嬸”,老七猛然轉過身,他急走兩步,卻又停住,待我走近,他才中規中矩地行禮,“夫人!”我欣悅地微笑,柔聲道:“今天是家宴,七叔還是叫我大嫂吧。”將近一年不見,老七的麵容也似染了幾分北地的風霜,不再是那個動輒麵紅耳赤的雞公寨少年,而真正成為了叱吒一方的青年將軍。狐狸隻淡淡說,瑤瑤來信,嚷著要南下見叔叔嬸嬸和早早,他怕路上不安全,乾脆讓老七到洛郡接了瑤瑤,再護送她南下。我卻知道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老七手握重兵,在肅清陳和尚殘軍已無困難的時候,調他南下,狐狸的下一步,究竟是指向哪一方?瑤瑤身量雖未完全長成,但舉手投足已略見成熟。早早見到她極興奮,一個勁地往她身上膩。我正看著他們瘋鬨,忽有清柔的聲音響起,“大嫂,這一杯,表示我的歉意。”我轉頭,狐狸正舉起杯,含笑望著我。我靜默片刻,拿起酒杯,與他遙遙欠身,飲下這一杯。老七笑問,“六哥什麼事對不住大嫂?”狐狸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六哥看走了眼,讓陳和尚的奸細給蒙蔽了,若非大嫂,咱們洛王軍隻怕會遭慘敗。”我回望他,微笑道:“六叔過獎。這一戰,全仗六叔及時趕到、平定大局。”“都是大嫂的功勞。”他繼續微笑。我繼續謙讓,“全仗六叔。”老七笑道:“大嫂和六哥就彆互相謙讓了,若無你們的同心協力,洛王軍也不會有今日,我一路南下,聽到的可都是眾口一詞,稱頌大嫂和六哥的豐功偉績,都有功勞。”“七叔也有功勞,若無七叔鎮守北境,我們怎麼能夠沒有後顧之憂?”我宛爾一笑。“我呢?”早早忽然插嘴,叫道:“我有什麼功勞?”瑤瑤噗地一笑,將他從桌上抱下來,嗔道:“你啊,你不搗蛋,就是天大的功勞了。”狐狸含笑招手,早早便撲到他懷中,他看著早早,輕聲道:“你啊,乖一點,每天把六叔教的功課都練好,不讓你娘煩心,讓她也過點清靜日子,便是最大的功勞。”我也招了招手,早早又跑回來,我用絲帕擦去他嘴角的蟹黃,柔聲道:“要聽六叔的話,練好功課,五叔和各位叔叔伯伯回來的時候,可要考校你的功課,不能丟臉哦。”老七飲下一杯酒,看了看狐狸,又看我一眼,轉而去夾盤中侍女們已經剔好的蟹膏,慢慢地咀嚼著。菊蟹宴後,我與狐狸又恢複了正常的相處。洛王軍一步步推進,至九月底,涼州被五叔攻下,熹河以南的疆土,洛王軍已占據了將近一半。與此同時,藺不屈與江太公也相繼取得大捷,揮師南進。藺不屈謹守戰前約定,沒有越過大岑山脈一步。但東麵的江太公就沒有這麼消停,為奪東淮平原,洛王軍與永王軍時有摩擦。每當看到這樣的軍報,我隻能在心中黯然歎息。看來,江文略無法說服他爹,江太公的野心正隨著疆土的擴張日益膨脹。唯一看得清形勢的江文略,他的聲音在這野心麵前,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十月初,五叔終於有捷報傳來,拿下了武定與洪安。他知道洪安是我的家鄉,也知道狐狸的奶娘還生活在武定,在攻打這兩座城池時,皆是隻圍不攻,再不停派人勸降,兩城守將權衡形勢後,終於決定棄械投誠。洪安、武定,未傷一人。難以言喻的喜悅感,濃濃地籠罩著我。當年我隨著娘離開洪安時,正是初春時節,油菜花開遍了田野。不知明年春天,我能不能看到那一片金黃?再聽到那熟悉的田間小調?派去找黃金的人,也終於有了音訊。黎朔沒有挑錯人,儘管有三人在用火藥炸開岩石時受了傷,他們還是順利地將那車黃金啟了出來。找到黃金後,他們曆儘艱辛,掩人耳目,將黃金運到了潞m澹舜齪#業攪死杷沸穩蕕哪譴5海獠排閃肆餃嘶乩幢ㄐ擰我聽罷稟報,懸了數月的心悄然放下,再讓黎朔送信,讓楚泰悄悄回來一趟。楚泰進門,便從袖中掏出一本名冊。我接過,問道:“都在這兒了?”“嗯。”楚泰點頭,“老弟兄活著的還有四百多人,差不多有一半是鐵了心跟著杜鳳建功立業,杜鳳也將他們視為心腹的。其餘的人,我都想法子問過了,有願意拿了錢回家鄉的,也有願意跟我們走的。可還有些人,既舍不得未來的榮華富貴,又怕遭到清洗,這部分人不太好安置。”我展開名冊,細看一遍,心裡也有了主意。恰好這日狐狸離了熹州,我便擺宴,命人將老七請來。這日是微雨天,初冬的雨帶著無儘寒意,暖閣內卻因燃了炭盆,暖烘烘地溫熱。我進門,除下鶴氅,老七已恭謹地站起來,端然行禮,“夫人。”“不是說北地都是慷慨不羈的豪俠之士嗎?老七從哪裡學來這麼些腐臭規矩?嚇我一跳。”我笑道。他這才嘿嘿笑了聲,喚道:“大嫂。”我在幾前坐下,卻不急著說話,神情淡淡地煮了茶,沏入杯中,再推到他麵前,他也始終神色平靜地看著,接過茶盞,慢慢淺飲。我在心中歎道,一年的獨當一麵,確實讓他真正地成熟了。侍女們進來,端上幾的卻隻有一道菜:蘿卜煮鯽魚。老七起始一愣,再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無比柔和。我夾了一大筷放入他碗中,他大口吃下,再放下筷子,看著我。“七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微笑開口。“大嫂但有吩咐,狄華莫敢不從。”他鄭重拱手。“如此多謝七叔。”我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上麵寫的都是那些舍不得離開洛王軍卻又怕遭到清洗的弟兄。我將名單遞給他,道:“我想請七叔想法子,將這些人調入你的軍中。將來---也請七叔儘量照拂他們。”老七看罷名單,再慢慢抬眼,安靜地看著我。許久,他站起來,對著我長長一揖,聲音卻有些哽咽,“大嫂!”我忙扶起他,方覺自己眼中也滿是酸澀。歲月飛逝,卻總有一點情義,不會因時因勢而磨卻。得他應允,我放下心,便調侃著轉開話題,“七叔年紀也不小了,回頭我得去問問你六哥,老是讓你帶兵打仗,什麼時候幫你找房媳婦?”他似被烙鐵燙著了一般,退後兩步,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我噗地一笑,正想著青瑤軍中可有合適的人選,腳步聲蹬蹬傳來,瑤瑤在遊廊下大叫,“七叔!你答應今天帶我去打獵的!”老七慌慌張張地應了聲,臉卻莫名其妙地紅了。看著他將那名單收入袖中,出門而去,我若有所思,不由笑著搖了搖頭。若真如此,倒也甚好。狐狸過了幾天又回到熹州,他房中的燈整夜亮著,將領出入不息,我隱隱感覺,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我也加快了行動。某日當著一眾將領的麵,我借口將士們打了勝仗,要褒獎他們,提出讓郎將以上級彆的將領們在青瑤軍的女子中,本著女方自願的原則,選擇妻室。此言一出,將領們便炸開了鍋。青瑤軍名震天下,在擒陳和尚一戰中立下赫赫功勳,外間更將青瑤軍的女子們傳得個個貌若天仙、才藝雙全,能得她們為妻,將領們便都有點坐不住的樣子。狐狸隻是微笑,也沒有反對。我鬆了一口氣,安置好青瑤軍固是第一要務,她們及她們的夫君,也許還能在將來起到微妙的作用。十一月初,五叔再有捷報,洛王軍終於到達了最南方的琺琅城。熹州城放起了絢爛的煙火,滿城流光溢彩,笑語喧天。我著了紅緞金鳳的衣裳,牽著粉雕玉琢般的早早,與狐狸並肩走上東華門的城樓。滿城的百姓與將士對著東華樓跪下,呼聖聲震破了雲霄。此時此刻,也是洛王軍最鼎盛的光景吧。我心中慨歎一聲,轉頭間,見狐狸正帶著淺淺的笑容,對著城樓下的人輕輕揮手。他今日著的是紫色盤蟒織金錦服,玉冠束發,焰火將他的眸映得異常明亮,他就那麼輕笑著揮手,自有一股龍翔鳳翥的氣慨。待民眾海呼聲漸漸低下來,他微微一笑,雙手憑欄而握,俯視城樓下黑鴉鴉的人群,仿佛在俯瞰著四海五湖、天下蒼生。仿佛天地萬物,都儘在他的雙手之間。禮罷,千萬人自欣賞滿天的焰火,我轉頭望著狐狸,道:“六叔,早早染了風寒,有點發燒,我先帶他回去歇息。”他過來摸了摸早早的額頭,眉頭微皺,“吃過藥沒有?”“屈大叔開了藥,等會睡前吃一劑,如果能發出汗來,就沒什麼大礙。”狐狸將早早抱起,輕撫了幾下他的額頭,滿是溫柔的神色,哄道:“要聽娘的話,乖乖地喝藥。”早早燒得臉頰似染上胭脂般的紅,情緒也不佳,賴在狐狸身上不肯下來,道:“早早要和六叔睡。”狐狸微笑道:“六叔今晚要去見一位故人,等會就要出城,明天再帶你睡。”早早不依,問道:“什麼是故人?早早也要去見。”我將他強行抱下來,向狐狸笑了笑,便下了城樓。黎朔見我下來,默默跟上,我低聲問道:“燕紅還沒有回來?”他搖了搖頭,滿麵擔憂之色。我回頭望了望城樓上的狐狸,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燕紅去五叔處還未回轉,得不到五叔的承諾,這借口早早病重要往南方炎熱之地休養、假死後再借五叔庇護自琺琅城出海之事,就得往後拖延。可現在這黑雲壓城般的形勢,還能給我多長的時間呢?早早顯然是燒得有點厲害,哭鬨了好一陣,才在雲繡的不停安撫下沉沉睡去。我正坐在燈下思忖,雲繡端來一碗參湯,輕聲道:“夫人,勞思傷神,喝碗參湯吧。”我腦中猶在想著如何保著所有人全身而退,端過碗,一飲而儘。燭光似乎越來越昏暗,我眼前也漸漸迷蒙,怎會如此倦怠?我打了個嗬欠,正想上床,剛站起來,眼前一陣黑暈,搖晃了兩下,陷入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