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抉擇(六)(1 / 1)

青瑤夫人 靜江 1730 字 2個月前

冷月高懸,船隻起錨,揚帆而行。清陽河蜿蜒向東,河的儘頭,便是闊淼無邊、任魚躍鳶飛的浩浩東海。當渡口越來越遠,楚泰喜極而泣,跪在甲板之上,向著頭頂的明月,深深磕頭。老兄弟們一陣歡呼,擁上去,將他高高地拋起。哄鬨一番,他們又齊齊過來向我行禮,楚泰更是哽咽難言。怕侯\推斷出我們走的是水路,派船追來,頭兩日,船隻走得極快,直到過了朱雀峽,眾人確定脫離了險境,才放鬆下來。南方天氣較暖,楚泰等人整日在甲板上曬太陽,喝酒唱歌,說不出的愜意輕鬆。早早從沒這樣坐過船,感覺十分新鮮,興奮地上竄下跳,等楚泰喂他喝了兩口酒,一大一小,便都醉倒在甲板上。可我,卻越來越沉默。我每日長久地站在甲板上,注視著河風中飄揚的風帆,全身一陣陣地顫抖。雲繡似是知道我在想什麼,這日黃昏,她與劉明一起過來,劉明低聲道:“夫人,您且放寬心,送信的人走了這麼些天。公子此刻應當已經知道您和早早脫離了險境,他可以放手一搏,再無牽掛。”再無牽掛。我的眼淚險些掉落,望著正緩緩下墜的金烏,喃喃道:“已經打起來了吧?”雲繡抹去眼淚,勸道:“夫人,您彆太憂思了,您看您這段日子,瘦了這麼多。”歎息聲響起,黎朔負手走近,他銳利的目光裡夾雜著複雜的情緒,道:“夫人,有個問題,我一直很想問您。”“請說。”自上船後,所有雞公寨的弟兄都改口稱我為“大嫂”,此刻聽黎朔稱我一聲“夫人”,我心中一動,揮了揮手,劉明與雲繡悄然退開。“夫人,在您心中,是希望洛王軍勝,還是永王軍勝?”周遭所有的聲音仿佛在一刹那退去,我耳邊嗡嗡作響,呆呆地望著黎朔。黎朔坦然地回望著我,輕聲道:“夫人,我想聽您的回答。”我的唇顫抖了許久,才終於將積在心底多日的話說了出來,“我希望我們洛王軍勝。但是,他、他絕不能死。”黎朔沒有問我“他”是誰,歎了聲,招了招手,走過來的是一名叫李延的人。此人因為個子矮瘦,力氣小,被人看不起,也升不上去,一直就是個普通的士卒。黎朔道:“你將那些話,再向大嫂說一遍。”“是。”李延口齒倒十分伶俐,一番話說得相當順暢。“十個月前,我是隨身侍候包副將的。有一天,就是上將軍打完漫天王回到洛郡後的第二天,上將軍命包副將帶著我們護送青陵府的羅弘才將軍及羅家小姐,就是永嘉軍的江二夫人回青陵。當時羅弘才大病初愈,上將軍送了好些名貴的補品,包副將又與羅弘才談得極為投機,等到了青陵,他二人已結為了異姓兄弟。“我當時還嘀咕,包副將私自與外將結拜,難道就不怕上將軍責怪嗎?後來有一次包副將喝醉了酒,吐露真言,我才知道,他是奉了上將軍的命令,故意拉攏羅弘才的。上將軍想將羅弘才作為一顆棋子,關鍵的時候,用他來分裂永嘉軍。“再後來,包副將帶著我們,給羅弘才送過很多次東西,有銀子,也有糧草,聽說羅弘才及青陵軍慢慢地恢複了元氣,對上將軍一直感恩在心。“後來黎大哥來問我,我自然是願意跟著大嫂走的,黎大哥便把我調到了離火營。上個月,我碰到當初一起送東西給羅弘才的弟兄,隨口問了一句,那弟兄告訴我,就是那幾天,他們剛剛將一批兵刃和糧草,秘密送到樹達,來接兵器和糧草的,正是羅弘才的人。”我太陽穴突突直跳,茫然地張著嘴,望向黎朔。“夫人,方才他們喝酒打賭,賭洛王軍幾個月內可以取得勝利,李延說不用一個月便可結束戰爭,大夥笑他,他一急之下說了出來。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件事情,有必要讓您知道。”我急急回頭,叫道:“雲繡!劉明!”雲繡撲過來,我緊攥住她的手,惶然問道:“雲繡,你告訴我實話,我沒有死、還成為了青瑤夫人的事情,羅婉到底知不知道?”雲繡望向劉明,劉明沉吟片刻,道:“夫人,說實話,我不知道羅婉知不知情。但上次夫人想報仇,將她引來,被杜鳳攪得功虧一簣。羅婉回去後,您原來住過的小樓便莫名其妙地失火,燒為灰燼。隻是她若真的知道了,為何一直沒有發作,我們就不清楚了。”我無力地退後兩步,靠著桅杆,全身冰涼。電光火石間,我忽然明白了狐狸的真實意圖。以江大公子的兵力,即使狐狸和藺不屈聯手,即使有羅弘才的配合,也絕非三天時間可以拿下的。狐狸用我和早早的安危,換江文略在淮陰三天按兵不動,不是要江文略放棄馳援江大公子,而是讓江文略以為危機儘在前線,而忽視東州,羅婉便可以從容地在東州動手,拿下江太公夫婦。一直隱忍淡定的狐狸,為何那日在江文略麵前鋒芒畢露、直言挑釁?因為他有了必勝的把握,更因為他要激怒江文略,讓江文略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前線,準備與他奮力一搏。隻要東州亂起,江太公夫婦成為人質,即使江大公子不投降,江文略卻肯定會為了父母族人的性命而放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生命。羅婉,那樣性情的羅婉,在得知江文略心中自始至終隻有我一人,在得知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後,對他會是怎樣切齒的仇恨?愛而不得,必毀之。她從來不懂“放手”二字。我轉頭看著黎朔,顫聲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黎朔摸了摸鼻子,道:“夫人,以前我真的沒有懷疑過什麼。直到那次您帶著我們趕去桑山救楚泰他們,路上遇到江公子。我覺得實在反常,即使雙方是再堅定的盟友,也沒有他主動隨我們去送死的道理。後來,我又暗自想了想,江公子一共救過我們多少次,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然後回憶起當初就是在江家牌坊下將您搶回來的,我就慢慢地明白了。”不知何時,燕紅站在了旁邊,她輕聲插嘴,“夫人,我不知道雞公寨的往事,但我知道一點,江公子看著您和早早的眼神,分明就是……”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文略。我閉上雙眼,仰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暗暗下了決心,睜開眼,向黎朔和燕紅深深地拜了下去。燕紅忙將我扶住,我凝望著她,輕聲道:“燕紅,我想求你一事。”“夫人,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但有命令,燕紅就是死也要辦到。”“我……”我心中絞痛,卻不得不說下去,“我想把早早托付給你。”燕紅大驚,我又望向黎朔,“黎大哥,我愧對你們,枉做了這麼久的大嫂,卻一直欺瞞著你們。我想請你將弟兄們平安地帶出海,若是、若是我沒有來找你們,還請黎大哥幫我將早早撫養成人。”我轉頭看著正在甲板上和楚泰等人嬉鬨的早早,眼淚簌簌而落。黎朔卻冷笑一聲,“夫人,您是看不起我黎朔,看不起各位弟兄嗎?!”他慨然道:“夫人,自打上了這艘船起,我們就不再是洛王軍的人,我們隻聽夫人的命令行事!夫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江公子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打黃二怪、打田公順、打陳和尚,夫人,您算一算,江公子救過我們多少次?我們是不能和洛王軍作對,但我們一定要救出江公子!”我還未說話,他已跳上甲板最高的地方,大聲喝道:“弟兄們!”甲板上正酣歌高唱的人紛紛抬起頭來,黎朔雙手叉腰,朗聲道:“弟兄們,你們說,夫人是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是!”上百人齊聲回答,也有人吹口哨,起哄道:“老黎,你這不是說廢話嗎?怎麼成了親,廢話就多了?和燕家妹子學的?”燕紅在一邊啐道:“灌多了黃湯,拿我打趣!”楚泰慢慢站起,走過去,拍上黎朔的肩膀,道:“有話就直說!不要看不起各位弟兄!”“弟兄們!夫人現在要去救她的救命恩人,那個人,也曾經救過我們大家的性命!但這一去,可能會很危險,甚至不能活著回來!”黎朔目光徐徐掃過所有的人,道:“有願意隨夫人去的,站起來!我們等會就上岸!不願意去的,可以繼續留在船上,依舊照原計劃出海,去過逍遙日子!”風在刹那間凝定。淚眼模糊中,所有的人,幾乎沒有一絲猶豫,都站了起來。風又大了。所有人的衣衫和頭巾,在河風中獵獵飛揚,他們都看著我,許多人舉起了手中的酒碗,向我行禮,然後一飲而儘。沒有人說話,但所有人的眼神,都給了我回答。我默默地接過雲繡手中的酒碗,壓下喉頭的哽咽,向他們欠身為禮,再仰起頭,一飲而儘。劉明雙眸通紅,率領江文略留下的那一百多人緩緩跪了下來,雲繡則喜極而泣,撲在我麵前,“夫人!”上岸時已是日落時分,趕路到半夜,在野外歇息時,我問雲繡,“一直以來,你是不是很怨我?”“夫人,我不怨您,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我隻是心疼公子,自您走後,他沒過一天舒心的日子。”雲繡抱著熟睡的早早,低頭凝望著他。樹林裡長著許多粗大的藤蔓,糾結纏繞,象塵世間的恩怨情仇。我望著這藤蔓,低聲道:“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雲繡用鶴氅緊緊地包住早早,許久,才道:“夫人,我不知道自己若真處在您那種境地會怎麼做。可能我也會一心保護早早,保護這些弟兄們。可是夫人,今天您也看到了,弟兄們不隻是需要您的保護,他們更想為您做些什麼。”再過了許久,她低低地歎了聲,“誰欠了誰的,誰還給誰,又豈是那麼簡單就算得清的呢?想到便去做,問心無愧便是。”我伸出雙手,雲繡將早早遞給我,我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閉上雙眼,輕聲道:“但願,不會太遲。”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