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影橫斜、清冷孤高的梅樹上,朵朵玉蝶潔白勝雪,淩風怒放,風致嫣然。樹下那昂首站立的小女孩兒,眉目如畫,人比花嬌,卻又意氣揚揚,姿態逼人。鄧麒隻當她是吹大話,柔聲哄她,“好好好,我閨女長大了,做大將軍!馬踏賀蘭,驅逐胡虜,靖清邊塞,我閨女是威風凜凜的三軍統帥!”小女孩兒花朵般美麗的麵龐上,浮現出喜人的笑意。鄧麒看著眼熱,伸出胳膊小心翼翼把女兒圈在懷裡,貪婪看著她嬌嫩的小臉。這是自己和玉兒的骨血,是自己鐘愛的寶貝女兒,青雀,爹爹疼你。“妞妞長大了,跟著爹爹帶兵!”鄧麒不知怎麼疼愛青雀才好,順著她的話意哄她,“咱爺兒倆帶上鄧家軍,把北元胡虜殺一個落花流水!”“不要!”青雀果斷反對,“我不要帶鄧家軍,我要帶祁家軍!”祁家軍?鄧麒愕然。青雀看著他吃驚的樣子,生氣的推開他,“我要重建三千鐵騎,重建祁家軍!這樣我娘才會要我呀,你懂不懂?”小女孩兒氣咻咻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滿是憤怒和委屈。青雀!青雀!鄧麒看著眼前酷似自己的小女孩兒,一陣陣心痛。“好好好,我閨女長大了,帶祁家軍。”鄧麒一迭聲說道:“祁家軍出了名的軍紀嚴明,作戰勇敢,我閨女肯定能把祁家軍發揚光大!”見青雀神色有所緩和,鄧麒打起精神,繪聲繪色描述道:“妞妞的軍旗上,當然要大書特書一個鬥大的祁字了,對不對?還要畫上一隻驕傲的小青鳥,淩空翱翔。”青雀睜大眼睛入神的聽著,十分專注。寒風越吹越凜冽,青雀的小臉被風吹的紅撲撲的,眼中卻有了快活的笑意。鄧麒用鬥蓬裹住她,她也沒有抗拒。梅林之中,隱約有一抹女子身影掠過。鄧麒不動聲色的抱起女兒,笑著問她,“小青鳥,咱們回暖亭陪曾祖父說說話,好不好?”“小青鳥”?真好玩。青雀歡快的笑著,伸出小胳膊勾著鄧麒的脖子,清脆悅耳的笑聲撒滿庭園,撒進暖亭。“這麼高興呢。”暖亭中的太爺爺、曾祖父,見鄧麒懷中的青雀喜笑顏開,都覺愉悅、舒心。“回稟兩位大人,我捉到一隻小青鳥!”鄧麒笑吟吟看著懷中的小女孩兒,戲謔說道。小女孩兒嘻嘻笑著,奮力掙紮,“飛,飛!”鄧麒朗聲大笑,果然托著她在暖亭中飛了一圈又一圈,毫無厭倦之意。太爺爺和曾祖父對視一眼,心中都是惻然。小孩子還是要跟著父母的,太爺爺待她再好,也不能這般陪著她玩耍,令她這般開懷。“貴府若有人能托付青雀,我真的願意忍痛割愛。隻要妞妞時不時的回家看看我這老頭子,於願足矣。”楊閣老輕歎,“可惜,看來看去,總沒有信得過的人。”寧國公低下頭,黯然無語。鄧麒陪青雀玩了會兒,把她放到太爺爺和曾祖父中間坐下,“小青鳥乖乖的,等下爹爹再來捉你。”青雀快活的點頭,“好啊。”玩了這半天,她也累了。太爺爺憐愛的跟青雀說著話,青雀仰起小臉,臉上的笑容很甜蜜。曾祖父坐在一旁看著,想說什麼,卻又覺得不好開口:他從沒哄過孩子,不會。鄧麒趁著沒人注意,轉身出暖亭,去了方才停留過的梅林。“英娘,你找我?”到了梅林,鄧麒四下張望,沉聲問道。英娘自一株枝乾蒼勁虯曲的龍遊梅後走出來,身姿從容。兩人靜靜看著對方,默然半晌。鄧麒很想問問英娘,“玉兒如何了?可有訊息給你?”卻又不敢開口,唯恐英娘說出什麼來,自己更加沒了指望。英娘想想自己的來意,頭皮發麻。小姐,這人無賴的很,您想和他撇清,隻怕不容易。“小女被你照看的很好,英娘,多謝你。”鄧麒客氣的道謝。英娘神色冰冷,“我照看的,是我家小小姐。”又是一陣沉默。良久,英娘定定心神,緩緩開了口,“世孫當年和我家小姐,是有媒有聘,明媒正娶的。我家小姐將終身托付與你,原來指望的是舉案齊眉,白頭到老。”鄧麒眼眶一熱,“我也一樣,指望的是伉儷和諧,廝守一生。英娘,我和玉兒成親的時候,歡悅無限,欣喜若狂。”英娘定定看著他,繼續說道:“後來,小姐懷了身孕,世孫起程回京。臨走的時候,世孫說要回京稟明長輩,很快會回來接小姐。”蕭瑟寒風中,鄧麒麵白如紙。是,臨走時是那麼說的,可是回到京城,撫寧侯府那鋪天蓋地的一片大紅,祖母和母親的眼淚、哀求、以死相挾……英娘毫無憐憫之心,語氣冷酷無情,“世孫走後,小姐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世孫也沒有回來。等到我家小姐十月臨盆,生下小小姐,貴府傳來消息,原來世孫早已另娶沈茉,並且,沈茉已有了五個月身孕。”鄧麒無力的靠在身邊一株梅樹上,腦海中莫名浮現出新婚之夜沈茉那張溫柔如水的臉龐,含羞帶嬌,慢慢倚到自己身上,“夫君,我和玉兒情同姐妹,我願讓玉兒為大,我做小。夫君,夫君……”英娘聲音平平板板的,像是在說著和自己完全不相乾的事,“當此之時,我家小姐若想為自己正名份,可就難了。憑著我們這一主一仆,到了撫寧侯府,沒一個向著我們,去了也是自取其辱。若說不去撫寧侯府,到官府鳴冤告狀,怕是連順天府衙的大門,我們都進不去。”“即便是能進到府衙,遞上狀子,又能討著什麼好?媒人是曹姑太太,世孫的庶姑母,她難道敢向著小姐,跟娘家做對不成。”“到了這個地步,小姐已是走投無路,隻好命我溺死小青雀,母女二人一同去了,也好過留在這世上忍受屈辱。世孫,你鄧家厲害啊,能把龍虎將軍留下的唯一血脈,硬生生逼入絕境。”英娘本來極易動情,可這番冷冰冰的話說下來,卻始終是神情淡淡的,聲音平平無波。鄧麒嘴唇發白,低聲道:“我不過是想著,玉兒和沈茉姐妹相稱,也是一段佳話。”祖母、母親不喜玉兒,那便讓沈茉服侍她們去。玉兒正好可以離了她們的眼,和自己終日廝守,溫存繾綣。英娘狠狠啐了一口,“呸!讓我家小姐跟那姓沈的女人共事一夫,不如一刀殺了她!淪落到那個境地,真是生不如死!”鄧麒麵如土色。“你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哪裡對不起你了,你要這般折辱於她?”英娘怒斥,“我家小姐金玉一般的人,生生是被你給害了!”鄧麒忽悟到了什麼,抬頭直視英娘,“是玉兒讓你跟我說這些的,對不對?玉兒在哪兒,英娘,玉兒在哪兒?”鄧麒攥緊拳頭,手心全是汗。英娘迎上他的目光,清晰說道:“你已經害慘她,你差一點便害死了她!你已娶妻,她也有她的日子要過,請你從今往後莫再糾纏,一彆兩寬,各生歡喜!”鄧麒如被雷擊了一般,腦海中一片空白。英娘雖是恨他極深,見他如此失魂落魄,心中竟也生起絲同情。良久,鄧麒艱澀說道:“知道了。從此以後,鄧家不許提起她。提起青雀,也不會提起她。”英娘暗暗鬆了口氣。鄧麒木木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走遠。英娘不忍看他那寂廖的背影,轉過身去,裝作欣賞枝上怒放的玉蝶花。小姐,他已不再是昔日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了,你呢,你可安好?回到暖亭,鄧麒已是神色如常。看見青雀期待的目光,鄧麒微微笑起來,“小青鳥,爹爹來捉你了!”青雀咯咯咯的笑起來,跳下凳子要跑,鄧麒張牙舞爪的撲了過去,青雀笑的更歡,跑的更快。到寧國公、鄧麒要走的時候,青雀和鄧麒已經很要好了。兩人鄭重的伸出手,拉過勾,“你帶鄧家軍,我帶祁家軍,咱們一起趕走北元騎兵!”鄧麒騎在馬背上,回頭看看楊閣老身邊美麗嬌嫩的小女兒,心中酸楚。閨女,即便你長大後真的重建祁家軍,你娘也不會要你了。小青鳥,你被爹爹給連累了。鄧麒狠狠心,不再回頭看,跟在寧國公馬後絕塵而去。之後的兩天,青雀常常板著小臉,不肯笑。英娘討好的跟前跟後,林嬤嬤講笑話,楊閣老溫語撫慰,張祜帶她到山上打獵,都沒讓她高興起來。“這是哪家的千金,好大的脾氣。”二少奶奶看在眼裡,氣不打一處來。不過是鄧家來曆不明的野丫頭,暫時寄養在楊家的,結果可倒好,她比琪姐兒這正經姑娘架子都大!“二少奶奶,您的信。”侍女輕盈走過來,呈上一封信函。二少奶奶打開看了看,抿嘴笑。成啊,我的好表妹,若時機合適,我便如了你的願。“捉到一隻小青鳥!”二少奶奶心緒極好的牽著琪姐兒到花園中漫步,遠遠的就聽見嘻戲聲、歡笑聲。走近一看,張祜扮老膺,青雀扮小鳥,兩人玩的正歡。“我飛了,飛了,沒捉著!”青雀歡快的跑著,大眼睛中閃爍著快活的光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