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惡心眾叛眾親離,告禦狀寶玉失前程一夕之間,京中的風向又變了。前一陣子鬨得沸沸揚揚的榮府寶二爺傾慕秦府林姑娘的事兒,如今被人揭秘出來,竟然是榮府的二太太因不滿林如海拒絕了自家寶玉的求親,反而將女兒嫁給秦家的泄憤之舉。如果不然,當時榮府寶二爺在北靜王府拿出聯詩的時候,上頭可不僅僅有林府姑娘和薛府兩位姑娘的聯詩,甚至還有賈府其餘三位姑娘、一位奶奶以及賈家姻親家三位的姑娘。緣何最後鬨出風波的隻有林家和薛家大姑娘兩位?細細想來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挑唆,故意引得京都仕宦百姓往那上頭想。觸類旁通之下,京都眾閒散人士不免又細細忖度一番當年的“金玉良緣”和“木石姻緣”。據說是因為二太太的首尾兩端而落得個雞飛蛋打。此間風波一出,若果真牽連的話,恐怕林府姑娘和薛府姑娘以後的婚事都很困難,說不定真要被王夫人算計個實打實。可是這王夫人也算和薛林兩家沾親帶故,與林家大姑娘的關係就不用說了,兩人不合的消息由來已久。但那薛府大姑娘可是王夫人嫡親的侄女兒,王夫人竟然也狠得下心來陷害,其心性冷漠叫外人看著都覺寒心。一時間眾人紛紛議論,等到榮國府和王夫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消息已經傳得沸反盈天,止都止不住了。榮慶堂內,已經氣的臥床不起的賈母揚手將鴛鴦捧著的藥碗扔向王夫人所在的方向。王夫人猝不及防被嚇得連連後退,白玉藥碗在半空中因為力儘而垂直墜落,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當中的褐色藥液四下飛濺,有幾滴濺到了王夫人蟹殼青彈墨祥雲暗紋的裙擺上,像是幾點乾涸的血跡。“黑心毒婦,黑心毒婦!”賈母一雙手顫顫巍巍的指著王夫人,悲痛欲絕的說道:“你就是再不喜歡玉兒,玉兒也管你叫一聲舅母。你如今卻為了一己之私而害的玉兒差點身隕,還惹得林姑爺放言要與我們賈家斷交。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王夫人心下一慌,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哭訴道:“老太太明鑒。媳婦雖然生性魯鈍,不會說話,不討長輩的喜歡。可是媳婦嫁入榮國府這麼多年,一直兢兢業業,不敢行差走錯,那玉兒和寶釵都是我最疼愛的晚輩,怎麼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因賈母發脾氣,而驟然肅立的賈探春也賠笑說道:“是啊,老太太。二太太自幾年前就整日裡吃齋念佛,每逢年節都會去廟上施舍燈油錢,年災的時候也不忘建粥鋪施粥,最是個心慈不過的。況且林妹妹和寶姐姐也都是二太太的晚輩,二太太絕對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一旁的邢夫人早就憤恨二太太越過她去管家多年,更不滿二房一直壓著大房在府中耀武揚威。因此一有機會就冷嘲熱諷。此等時刻也照例落井下石的說道:“三姑娘這話須得慎言。正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二太太究竟做沒做過那樣的事情,你也沒親眼看著。倘或上了公堂恐怕你也沒資格去給作證。隻是有一點,細細推算起來,這林姑娘和寶姑娘的聲名同時受損,事後得利的恐怕就是寶玉了。你自己巴結嫡母裝單純倒是不打緊,關鍵京都其餘世家官宦都不是傻子,這種利弊取舍,想必大家都能看得清的。”邢夫人這話說的眾人心下一苦。賈母越發頭疼的歎息一聲。這種流言傳到外頭去,那些市井流民也還罷了。怕就怕那些仕宦功勳之家也按著利益之道揣摩分析。正所謂利益最大者最有嫌疑,倘或任由他們這般猜疑下去,就算不是榮國府做的恐怕也變成榮國府做的了。更何況事到如今,她也沒有把握王夫人在這件事情上頭究竟是不是真的乾淨。畢竟林如海在大怒之下趕她們出林府的時候竟然說了那樣狠決果斷的話,隨後王夫人有意陷害薛林二家的流言就傳的滿城風雨。恐怕這件事情背後絕對不是單純的意外。可倘或事情真如外頭傳言的那樣,那麼榮國府中竟然出了這等為一己之私不顧道義陷害晚輩的女性長輩,恐怕連帶著家中所有女眷的名聲都好不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府中的三位姑娘想要嫁個門當戶對門風清正的好人家,恐怕是不能了。寶玉想要再娶個勢力雄厚的妻子,恐怕也是不可能了。畢竟,閨名清譽對於女子來說比命還重要。沒有哪個正經人家會不顧女兒在閨閣時候的名聲而娶個禍患回家。更不會有哪個人家會把閨女嫁給婆婆惡名遠揚的人家。而那起子為了富貴就諂媚巴結的人家,也不是賈母想要的。想到這裡,賈母又是忍不住的搖頭長歎,隻覺得糟心急了。她這廂還沒想出應對的方法,就聽外頭有人通傳道:“東府的珍大爺和珍大奶奶過來了。”賈母不知怎麼心下一緊,口內卻毫不含糊的說道:“快請他們進來。”一句話未落,賈珍和尤氏立刻掀簾而入。上前見禮道:“給老太太請安,給兩位夫人請安。”賈母擺了擺手,開口笑道:“珍兒怎麼這會子過來了?”賈珍扯了扯嘴角,態度委婉卻堅定的說道:“回老太太的話,珍兒此番前來,是因為再過一個月就是家父的生辰。因聽說惜春丫頭善於作畫,珍兒想接妹妹回府讓她給家父畫一幅畫像。等到父親生辰的時候親手送給父親,也叫他老人家高興高興。”賈母聽明白了,不是滋味的點了點頭。其實也不過是說辭罷了。要是真想畫畫兒的話何必非得回東府去,在榮府畫不也是一樣的。想必賈珍是害怕王夫人如今的名聲會牽連惜春,所以才巴巴兒的趕過來,想要將妹妹接回寧府。雖然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但東西兩府畢竟是各立了門戶的。榮府這邊再有什麼糟心事,隻要寧府這邊嚴防死守,受牽連的影響也不會太大。他這是想獨善其身啊!賈母歎息一聲,雖然心中不滿。但是礙於王夫人鬨出來的這個紕漏,她這會子倒也不能開口多說什麼。隻得勉強笑道:“當今以孝治天下,珍兒的想法也是大理,老身自然不會不應。那你想著什麼時候接四丫頭回去?”賈珍見賈母沒有仗著長輩的身份阻攔,不覺心下一鬆。賠笑道:“若是老太太不介意,左右我們夫妻二人這會子也過來了。就請四姑娘跟我們一同回去,也省的再折騰了。”這麼著急?賈母細不可察的皺了皺眉,淡淡說道:“四姑娘的東西還都在藕香榭放著。是不是暫等兩天,將她的東西都送過去,東府那邊也都收拾妥當了,再過來接人?”賈珍接口說道:“老太太這話說的。不過是接四妹妹回去住兩日,叫她能儘心給父親畫像罷了。並不是以後都不回來了。何況寧府也是四妹妹的本家,府中自然是有四妹妹的閨房。四妹妹如今在榮府這邊由老太太教養,可是寧府中的閨房也是見天兒叫人打掃的。並不麻煩。”賈母聽賈珍都這麼說了,隻得點頭說道:“既如此,就隨你們的意吧。”賈珍假裝沒有聽見賈母的不滿,反而向著一旁默然不語的尤氏說道:“我是外間爺兒們,不方便進園子說話。還是你進園子同四丫頭說明白了,叫她即刻收拾兩件常穿的衣物和常戴的首飾跟我們回去。”其實到底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惜春在榮府這頭慣來不受重視,況又沒到及笄之年,並不能佩戴釵環。頂多有一些絹花鐲子之物,恐怕寧府也未必放在心上。主要的還是將人完好無損的接回府去。尤氏低頭應了。又向賈母等人一一施禮,方才出府入了園子。來到藕香榭的時候,惜春正趴在桌案前畫畫兒。小小的身子被大大的桌案襯得越發可憐。六七月的日頭正是毒辣的時候,陽光照在惜春的身上,惹得惜春滿身是汗。旁邊入畫拿著一把芭蕉扇體貼的扇著。尤氏四下一掃便留意到,這樣毒熱的天氣,藕香榭竟然連盆納涼的下冰都沒有。惜春身上穿著一件兒她最愛的紫色衣衫。尤氏記得這件衣裳去年的時候就見惜春經常穿著,如今上頭的暗紋都有些花了,半新不舊的。大抵是因為要畫畫的關係,惜春的腕子上並沒有帶著金玉鐲子一類,頭上也隻是挽了個尋常的纂兒,帶著一兩多舊年姨太太在時所送的紗堆的宮花。越發襯出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她的神色稍顯冷漠,哪怕是看到尤氏過來,也隻是起身行了尋常的禮。舉止淡淡的,一點兒也沒有嬌俏小姐的明媚活潑。堂堂的國公府嫡親小姐,竟然被榮國府養的跟庶出的姑娘差不多。饒是尤氏向來受委屈慣了,此刻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惜春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很是冷淡的問道:“嫂子今兒怎麼有暇過來了?”尤氏忙堆起笑臉,帶著兩分親切的說道:“你大哥哥發話,叫我接四姑娘回府住一段日子。”惜春一愣,旋即古井無波的說道:“不必了,我如今在園子裡住的很好。”這也叫很好?尤氏扭頭看了看惜春的屋子,有些不滿的抿了抿嘴。她往日裡同這個小姑子並不親近,也很少來這邊走動。哪怕是進園子,大部分時間也是去尋稻香村的李紈說話。偶爾過來兩趟不過是礙於情分,自然也不會留意打探。可如今看了藕香榭的格局,是園子裡最小的建築不說,大熱的天兒竟然連該有的夏冰都沒有——饒是迎春和探春房裡沒有,他們是庶女不配享用也還罷了。可惜春卻是寧府唯一的嫡親大小姐,怎麼待遇竟然也落得和榮府的庶女一樣?當初建園子的時候借口教養惜春很是費心從東府劃了那麼多好處,可如今把東府的嫡出姑娘教養的通身沒一點兒氣派。尤氏有些不滿的撇了撇嘴。說句不像的話,賈珍房裡的姨娘住的都比惜春好。隻是心裡雖然不忿。但尤氏是慣會忍耐的人,口裡自然不會說出這些話來。她有心和惜春弄好關係。便上前看了看惜春的畫兒,但見話長長的畫卷上繪的是榮府的省親園子。上頭竟然還有眾人結詩社,過年節的景象,不免開口歎道:“四姑娘的畫兒畫的真好。你瞧著景色亮麗分明,人物栩栩如生。讓我立刻想到當時的情景了。”惜春麵無表情,神色木木的。尤氏想了想,又開口說道:“隻是如今天氣熱了,早上清涼的時候姑娘畫畫還好。這大晌午的日頭正盛,姑娘合該歇歇才是。”這話一出口,惜春還沒什麼反應。倒是引得一旁服侍的入畫滿腹牢騷的說道:“老太太親口吩咐的,不管冷暖,隻管畫去。連去歲臘月裡的時候還特特囑咐了一定要著緊作畫,要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如今天色好好兒的,又沒凍手凍腳的,姑娘哪裡還有借口不畫呢?”這是把咱們府上的嫡親大小姐當成那下九流賣畫的了?饒是姑娘能畫,她也得看看她配不配使!尤氏氣的嘴唇都直哆嗦,忍了半晌到底也沒忍住,含含糊糊的說道:“這也太過分了些。”惜春不防尤氏竟然當著她的麵兒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免有些詫異的看了她兩眼。尤氏卻開口吩咐道:“銀瓶兒,你和四姑娘的丫頭一塊拾掇拾掇四姑娘的東西,寧府的馬車這會子就在外頭等著呢。你們老爺也在外頭等著,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回家住去。”惜春原本對尤氏的舉止不以為然。可這會子聽到尤氏說“回家住去”,不覺神思恍然,心下悲涼。尤氏走到惜春旁邊坐下,攬著她的肩膀笑道:“論理說,姑娘是咱們府上的嫡親大小姐,本就應該在寧府住的。隻是咱們府上也隻有你這麼一位姑娘,當時大爺想著好歹這邊兒府上的老太太是保齡侯家的小姐出身,又最是個通透精明的老太太。由她來教養你們這些個姑娘原是最好不過的。竟也沒有想到如今的情況。”惜春的臉色微微緩和。尤氏繼續說道:“當年為了讓你在榮府這邊兒住的名正言順。你哥哥沒少話費。彆的都暫且不說了,隻說這建立省親園子一事兒。本來沒有咱們寧府什麼事兒,可老太太說教養姑娘費心費力,還得每個月給你二兩月錢。於是你哥哥為了給你壯聲氣,甚至還拆了咱們府中會芳園的牆垣樓閣,將園子直接入了榮府的省親園子。這會芳園在什麼地界兒,裡頭的裝修格局如何,想必我不說姑娘也明鏡似的。那可是老爺最喜歡的園子,可是為了姑娘的前程,為了姑娘能在榮府住的舒坦,老爺二話不說就送了榮府。說句不當的話來,這園子要是拿出去典賣,恐怕沒了十幾萬兩也下不來。這些銀錢折算成姑娘的月錢,彆說一個月二兩銀子,哪怕是二十兩,二百兩,也足夠姑娘出閣的了。”惜春的神色隨著尤氏的話語越發動容。尤氏見狀,再接再厲的說道:“當年姑娘住到榮國府這邊的時候,我還沒嫁入寧府。後來聽老爺的口風,恍惚聽見老爺將姑娘托付這邊的時候,還特特給了老太太一千兩銀子做使費。因此並不是不關心姑娘。隻是姑娘到底是寧府那邊的人,又在榮國府住著,老爺也不好太殷勤了反而對姑娘不好。其實老爺也早想著將姑娘接回府去,隻是礙於老太太一直不好開口。要不是這次二太太的事兒鬨的實在大了,老爺也沒這個機會趁機開口,將姑娘接回去享福了。”言畢,又說了好些寧府那邊姑娘的閨房已經收拾出來了,衣裳首飾也都置辦妥當了,隻等姑娘回去雲雲。這些話惜春都沒怎麼細聽,隻是等尤氏說完這一通話後開口問道:“嫂子才剛說的二太太的事兒,究竟是個什麼事兒?”尤氏聽見惜春不經意中帶了兩分親昵的稱呼,暗暗自得。口中卻道:“這件事情說到底還得從去歲臘月姑娘們在園子裡賞雪作詩說起……”從姑娘們起社作詩,到賈寶玉帶著姑娘們的筆墨去北靜王府顯擺,再到林姑娘薛姑娘名聲被汙,秦家怒而退親,賈母帶著王夫人寶玉去林府提親被攆出來,然後又傳出這些事情俱都是王夫人自導自演等等事情,一樁一件細細相扣,曲折離奇。饒是尤氏儘力說的簡單也費了一段時間。隻等說完之後,口沫都乾了。入畫手腳利落的捧了一盞茶遞給尤氏。尤氏讚歎的看了入畫一眼,將茶水一飲而儘。惜春卻依舊沉浸在這件事情當中。向來清冷淡定的麵容如今一片吃驚詫異。“林姐姐和寶姐姐可都是二太太的晚輩,二太太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尤氏撇了撇嘴,不以為然的說道:“大抵是利欲熏心罷了。他們王家的女兒不都是這樣。前幾年的時候你璉二嫂子不也是包攬訴訟在外頭悄悄放印子錢?所以說為了姑娘的名聲著想,還是儘快同我們回家去罷。這二太太心思太毒,為了一己私利竟然連侄女兒和外甥女兒都不放過。姑娘繼續在榮府帶著,我們也著實不放心。”惜春冷不防聽到這樣的事情,早就驚的瞠目結舌,頓時也沒了主意。聽到尤氏如此說,下意識點頭應道:“既然如此,我聽嫂子的就是了。”尤氏心下一喜,立刻拽著惜春的手說道:“那妹妹快瞧瞧要帶著什麼東西走——隻帶著你慣用不舍手的也就是了。其餘的東西,我和你哥哥也都為你置辦好了。即便現在沒有即刻置辦也是來得及的。”惜春很是感動的點了點頭。想到這等緊要關頭哥哥和嫂子都沒忘了自己,不覺心下一暖。指揮著房中下人開始收拾東西。尤氏看到惜春叫入畫將大觀園的圖畫也收起來的時候,有些不快的出口說道:“姑娘還帶著它做什麼?姑娘回府享受就是了,也不必替他們府上做畫工。這話說出天去,我們也是有理的。”惜春聞言,開口笑道:“這都畫了一大半了,都扔了我也舍不得。好歹也是我一年多的心力,還是拿著好。”尤氏聞言,又點頭說道:“既是姑娘喜歡,我也不說什麼。隻有一條,姑娘回去的時候萬萬不可像如今一般。隻閒來無事的時候隨便畫畫,陶冶陶冶情操也還罷了。”惜春聽見尤氏如此說,隻覺得這個嫂子果然體貼溫厚。她本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罷了,往日裡頗受冷落,竟沒見過如此熨帖在意她的人。不知不覺對尤氏又多了兩分親近。尤氏並未察覺到惜春的心裡波動,隻是看了一眼屋內的丫鬟,不知想到了什麼,開口說道:“這屋子裡的丫頭都是慣服侍姑娘的。姑娘看誰服侍的好,就帶回家去繼續由她服侍。大不了我再送幾個丫頭進來做事也就罷了。主要還得姑娘覺得順心才是。”這話也是怕惜春到了新地方心裡膽怯。倘或平日裡服侍的人也都跟去了,小姑娘的心也能踏實很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尤氏也是很體貼周到的人。隻是平日裡讓她甘心照顧的人並不多。如今惜春也是境遇太慘了,讓尤氏忍不住升起兩分憐憫之心。她也是快儘四十的人了,膝下沒有兒女傍身,賈珍又向來是個風流恣意的。平日裡尤氏在寧府過的也很孤單寂寞。如今接了惜春回去,雖然兩人目下還是有些淡淡的。但尤氏相信惜春姑娘也並不是個真正冷心腸的人。隻要時日久了,以真心換真心,兩人依靠著也總比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好。將來再給惜春找個好婆家,要是自己也能借力一番豈不是更好?想到這裡,尤氏待惜春倒是越發親切了。隱隱間對她竟然還有一兩分母親照顧女兒的溫柔。惜春察覺到了尤氏的變化,隻覺得心裡也越發安寧了。且不說尤氏和惜春兩個如何小心翼翼仔細磨合。榮慶堂中邢夫人聽了賈珍的話也是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回老太太的話,我們這房也想接迎春丫頭回去住兩日。”賈母管不了賈珍的想法,是因為賈珍是寧府的人,如今榮寧二府已經是各立門戶,且賈珍又是賈氏一族如今的族長。賈母就是再想倚老賣老,利字當頭,她也無法左右賈珍的動作。可是邢夫人又有不同了。畢竟賈赦還是她的兒子,榮國府兩房如今還沒分家呢。自然也容不得大房造次。賈母冷冷一笑,當即冷淡的說道:“且不說你們大房如今住的地方憋仄窄小,能不能容下這麼多人。你老爺房中姨娘通房無數,你又是個不能管著他隻能縱著他的人。你要接二丫頭回去,我還怕你們將好好的姑娘給勾搭壞了呢!”邢夫人聞言一陣氣苦怨懟。說大房如今住的地方窄小憋仄,可正經襲爵的老爺不讓住榮喜堂,反而讓二房的鳩占鵲巢。這究竟怪誰?還說大老爺房中妻妾多。如今京都功勳之家滿打滿算,誰家不是三妻四妾的?老太太有私心,想要將梯己好東西都分給寶玉分給二房,他們大房礙於孝之一字也不好說話。如今也不過是多納了幾個姨娘侍妾罷了,能花的了幾個錢,也值當老太太見天兒擱嘴裡掛著!賈母看出邢夫人臉上的不在意和憤恨,隻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她有些疲乏的按了按眉間,開口說道:“你要是想接迎春丫頭回去也可以。隻是以後她每月的二兩月錢就捐了,邢姑娘也不必住在園子裡頭了。我們園子裡名聲不好,仔細帶累壞了旁人。”邢夫人本是賈赦的續弦,身下並無子嗣傍身。因此往日間最是婪取錢財,平日裡有事兒沒事兒還要克扣姨娘下人的月例呢,何況如今賈母還要她出銀子供養迎春和邢岫煙——那簡直比殺了她還叫她害怕。老太太老奸巨猾,打蛇打七寸。一提起銀錢月例的事兒,邢夫人立刻不說話了。在旁的王夫人略帶輕蔑的看了邢夫人一眼,沒有說話。她如今雖然是一著不慎栽了個跟頭,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上來踹一腳落井下石的。邢夫人想接走迎春膈應她,也得看她配不配。賈珍自尤氏進園子之後就一直老老實實地站在角落裡不說話。冷眼看著榮府大房和二房幾乎撕破臉的氣氛,不覺歎息的搖了搖頭。這榮府當真是越來越亂了。老太太果然是老了,精力不濟啊。正在眾人沉默的檔口,外頭守門的丫頭又進來通報道:“李奶奶和兩位李姑娘來了,正在外頭站著。”賈母正被王夫人的事兒鬨得頭疼。聽見這話,隻得打起精神說道:“快請進來。”言語剛落,李紈嬸子帶著女兒李紋、李綺兩個進屋給老太太請安。賈珍慌忙避到了花廳的錦繡屏風之後。賈母開口笑道:“這兩日沒見李家太太,李家太太大安?”李紈嬸子勉強笑道:“拖老太太的福,一切都好。老太太身上可好?”賈母也隻說還好。兩人又閒話熱絡一會子。李紈嬸子開口笑道:“是這樣的。我帶著兩個女兒上京,原本是為了去我哥哥家。隻是他們一家子回鄉下祭祖去了。又因老太太盛情款待,我們娘三個也能在園子裡住下。這都是托老太太的福。隻是如今我那哥哥已經回京了,昨兒派人給我送了帖子,叫我們依舊回去住——”說到這裡,有些說不下去了。到底這李紈嬸子也是個本分忠厚的人。之前因為賈母盛情款待,也有畏懼榮府之勢,不得不在大觀園裡住下了。但住下之後賈母對她們娘三個還算不錯,遮風避雨衣食無憂的,他們自然也承情。如今賈府遭了難了,論理說他們不該這時候避開。可是女兒家的清白名聲緊要。她一個寡婦倒也無妨,兩個女兒將來卻是要嫁人的,不能壞了名聲。李紈嬸子的顧慮賈母自然也明白。如今家中出了這樣的醜事,賈母也沒臉再叫親戚家的女孩兒住下去。當即了然的點了點頭,十分體貼的說道:“你來京原本就是要去看你哥哥的,如今過去倒也應該。隻是你們孤兒寡母的張羅走動也不方便。這樣吧,你跟李氏商量一番,叫她吩咐榮府出兩輛拉行李的大車和幾輛小轎,送你們過去就是。”李紈嬸子原以為自己說了那樣的請求後賈母會生氣。卻沒想到賈母非但不怪罪反而體貼周到至此,當即心裡越發感激,堆笑道:“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難為老太太這種時候,還能體貼照顧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些日子在大觀園裡住著,也很是舒坦。老太太是個好人,府中的姑娘奶奶們也都性子和煦,大家彼此相處起來十分融洽,其實我也舍不得。老太太的情意,我們會記著的。”這話的意思,便是以後有機會的話,李紈嬸子會在外頭替榮府的姑娘女眷們正名兒。賈母聽到此處,雖然不甚滿意,但也欣慰的點了點頭。畢竟寡婦門前是非多。李紈嬸子一個寡母帶著兩個女兒生活本就不容易,多多避諱注意也是情理之中。能有這樣的心,賈母也記著。隻是到底還有種樹倒猢猻散的寥落不堪。這麼一想,賈母隻覺得興致越發寡淡了。李紈嬸子見賈母如此神態,一時間也覺得有些尷尬。她本就性子木訥不會說話,至此時又覺得自己做事不太地道,更不好開口。一時間榮慶堂的氣氛越發沉默,眾人的神情或是冷淡不屑,或是幸災樂禍或是若有所思,大家都不說話了。正沉默間,門口的丫頭又來通傳,說邢夫人的兄嫂來給老太太請安。這回賈母不必邢夫人的兄嫂開口,就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當即吩咐人給園子裡的邢岫煙傳話,叫她收拾細軟準備出來。邢夫人之兄嫂感恩戴德的謝過。他們千裡迢迢帶著女兒上京,一是家中困頓實在艱難,不得不來投奔邢夫人求個活路。二則也有意借著邢夫人的關係將女兒嫁到豪門大戶之中,哪怕退而求其次也希望女兒能嫁個殷實人家做管家太太,到時候也能幫襯娘家一把。又豈會願意因王夫人的行事而帶累壞了自家女兒的名聲。現在圖那二兩銀子的月例不出來,到時候名聲毀了連嫁都嫁不出去,哪頭多哪頭少?沒瞧見李紈她嬸子和寧府的本家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把姑娘接回家去教養?王夫人被眾人輕蔑而帶有異樣的眼神氣的五內俱疼。當初他們這些個破落戶帶著閨女過來投奔的時候,她雖然心裡不以為然,但大麵上哪裡做的不對?哪個不是精心對待,好吃好穿。如今自己一朝遇難,還沒怎麼樣呢,他們先來個落井下石。倘或真由著這些人將姑娘們接走,豈不是落實了自己暗中挑唆陷害薛林二家的惡名?那以後寶玉怎麼辦,他還要不要說親事了?這怎麼可以?想到這裡,王夫人有些氣急敗壞的說道:“當初來府上做客的時候,我作為管家太太,可都是客客氣氣的招待。任由你們在府裡經年累月的住著,給月例給吃穿,那點兒對不住你們?如今府上不過是偶爾遇到了一些波折,幾位親家就恨不得立刻遠遠離了。如此做法也太過勢利了一些。”這一席話脫口而出,榮慶堂內的眾人神色越發尷尬。賈珍是乾脆躲到屏風後頭不出來,隻當沒他這麼個人。李紈嬸子有些掛不住臉麵,訕訕的賠罪道:“這件事情是我們做的不妥當。隻是二太太也得替我們想想,我兩個姑娘清清白白的人,如今都還沒議親事。我又是個寡婦,不得不慎重。我十分感念府上這一段日子的收留之恩,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府上的。”這話一出,賈母心下一涼。知道自己剛才好不容易拉攏的情分立刻消散了。鬨不好今後還得落個榮府勢大,欺負寡婦孤女的惡名。當即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歉然說道:“老二媳婦向來笨嘴拙舌說不明白話。她不是這個意思,李家太太千萬彆誤會。她要是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我給李太太賠罪——”李紈嬸子沒容賈母說完話,立刻起身說道:“不關老太太的事兒,是我們做事欠考慮。隻是我們這情況還請老太太見諒,我們也是被逼無奈。”賈母還要說什麼,李紈嬸子徑自說道:“我看老太太這邊還有很多事情要解決,我就不耽誤老太太了。我們娘幾個就先回去了。”賈母見李紈嬸子主意已定。隻得起身由鴛鴦扶著,要送李紈嬸子和她兩個女兒出門。李紈嬸子慌忙擺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太太是長輩,豈可送我們出去,這不是折我們的壽嘛!”賈母見狀,隻得吩咐李紈道:“快送你嬸子回園子,好好招待著。”李紈樂得脫離這是非場地。當即微微欠身應了,送她身子和兩位妹妹出來。李紈嬸子還不忘開口說道:“這些時日在府上叨擾了。我們在這裡住了大半年的時間,也著實不好意思。我手上還有二百兩銀子,還請你幫忙轉交給老太太。”這是準備錢貨兩清了。看嬸子是真的傷了心。李紈歎息一聲,開口說道:“府上的糟心事兒多,你們儘快離了也是好的。隻是京都物價都比外省要貴得多。嬸子要帶著兩位妹妹過日子,手上也定然緊吧的很。這二百兩銀子就不必出了。”李紈嬸子開口要辯駁,隻見李紈擺了擺手,溫顏笑道:“不過住了大半年,撐死也就是五十兩銀子的使費,怎麼能讓嬸子破費。況且嬸子也是為了陪我才在園子裡住下的。怎麼也不能讓嬸子花這個錢。自然是我替嬸子出。”李紈嬸子搖頭不允。李紈又勸道:“我如今帶著蘭兒在府裡過日子。老太太每月給我二十兩的月例,我還有嫁妝還有一些店鋪和田地,一年也能剩下好幾百兩。嬸子就彆同我客氣了。這件事情本就是我害了嬸子,倘或嬸子還不讓我這會子彌補一些。以後我還怎麼有臉登嬸子的門?”李紈嬸子見李紈如此說話,方不再堅持了。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迎麵碰上飛奔而來一臉驚駭的林之孝。李紈開口說道:“這不是林管家,您怎麼過後麵來了。”林之孝滿頭大汗,驚慌失措的說道:“大事不好。林姑爺和秦家老爺一同進宮告禦狀,說府中二房為了一己之私棄秦林兩家名義於不顧,暗中攛掇陷害,致使林姑娘險些自儘身亡,兩家幾欲反目成仇。此等人品心性實在拙劣,不堪為官。如今聖上大怒,已經奪了寶二爺的秀才功名,下旨寶二爺終生不得下場科考,甚至還奪了寶二爺餘蔭的資格。寶二爺這輩子都不能入朝為官了。”言語剛落,隻聽榮慶堂內一陣兵荒馬亂,有人驚聲喊道:“不好了,老太太和二太太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