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打起帳子,笑道,“適才長公主來探過翁主,瞧翁主睡的熟,沒有讓叫醒。隻是吩咐著你一會兒去尋她。”張嫣隨口應道,“知道了。”荼蘼捧上用火爐烘過的白色單衣,為張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白絹衣,卻是夾了絮的,比剛才那件厚實的多。最後一件是淺黃地茱萸紋夾擷花羅深衣,裡襯黃絹底,中納絲綿,與袖襟邊緣俱都緣了一寸寬的紅錦繡邊,圓領右衽,領口平貼交掩,開的很低,露出裡麵兩層衣衣領,層層相疊,稱作“三重衣”。最後牽起衣襟,將之掩在身後複又繞過來,係上衣帶,便顯出張嫣細細一握腰肢,天真妖冶。椒房殿是長樂宮中宮殿,按製為九開間,進深四間,又有二次間,二側殿,並宮人寢,雜物間共十八間殿房,中以廊廡貫通。張嫣行走在長長廊廡之上,邊走邊研究腳下鋪設廊廡的條磚,忽聽得一個女子略略激動的聲音,“敖哥不可能會謀逆的,”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站在椒房殿正殿。“母後,你要相信女兒,”女子轉為依依哀求,“敖哥是我夫婿,他謀逆有什麼好處呢?”“母後知道,母後一直都知道,”呂雉握著女子的手,柔聲安慰道,“母後同你一樣相信張傲不會謀逆,隻是……”見張嫣進殿,忽而住了口。張嫣參拜過呂皇後,轉望向坐在呂雉身邊的藍衣女子。因懷著**個月的身孕,女子的坐姿鬆散,但並不給人粗俗的感覺,抬起頭來,臉如滿月,眉眼清新而熟悉,正是夢中所見的魯元。“阿嫣,”魯元拉過女兒的手,心疼道,“娘聽了昨天的事,簡直要嚇死了。你怎麼忽然這麼大膽子?你父王已經出事了,你可不能再亂來讓娘擔心了啊。”她隻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田,不想抗拒,柔順點頭,笑道,“好。”“阿嫣,”呂雉笑問她道,“阿婆問你,你昨天罵你皇帝阿翁的時候,心裡麵怕不怕?”張嫣點頭,“怕。”不是她矯情,知道實情之後,她是真的很怕,怕他一個生氣,就讓人把她拉出去那啥了。也不要說她腐朽,她害怕的不是劉邦皇帝的身份本身,而是他身後所代表的封建皇權。如果是劉邦來到她那個年代,他再怎麼說要打要罰的,她都隻當他是唱大戲的,嗤笑一聲不屑一顧的走過。但既然是她穿越到他的年代,那麼她就必須得接受這個年代的規矩,仰視皇權的強大。誰的地盤誰做主,千古定律。“那你還衝出去罵他,我拉都拉不住?”張嫣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時候沒想那麼多麼。”隻是看他形狀可惡,腦袋一熱就衝上去了。呂雉眼光一暖,轉眼就掩飾住,拍拍她的肩膀,讚道,“好孩子。”“來長安後可覺得好?”她斟酌了斟酌詞語,笑道,“長安挺好的。不過冬天比邯鄲要冷,阿婆,我父王被皇帝阿翁關起來了,他住的地方有沒有足夠的被褥,有沒有火爐子,會不會覺得冷?”呂雉笑指她道,“果然是個好孩子,放心吧,你父是大漢趙王,你阿母的夫君,沒有人會慢待他的。”她又想起夢中和自己一起被押送到長安的祖母,“那祖母呢?”呂雉愣了一愣。殿堂之外傳來一聲溫和的笑,“阿嫣放心就是,孤早就安排下去,你祖母那兒自然有人細心照料。”說話的人踏踏的走進殿來,滿室的宮婢內侍俱都拜了下去,“太子殿下。”兩個少年踏入殿來,其中一人身著紫衣,十七八歲年紀。另一個將一封書簡交到魯元手上的,正是劉盈。魯元握了握手中書簡,麵色歡喜,便向母親告退而去。張嫣本想與她一同而去,卻被呂雉握住了手腕,不好出聲,隻得作罷,聽著身邊呂雉關懷兒子的話語,“叔孫太傅今日教了些什麼?”“今日教的是《周禮》。”劉盈倒是畢恭畢敬的答道。“好,”呂雉笑了一笑,“這倒是叔孫太傅的本行。”紫衣少年拜見呂雉道,“半月不見姑母,姑母身子還大好吧?”神情憊懶而親昵。顯見得是呂家親近族人。寒暄過後,呂雉向劉盈問道,“你與六郎從廷尉府回來,王恬怎麼說?”呂六郎聞言臉色一黯,回過頭看劉盈。劉盈歎了口氣,“姐夫自然是不肯承認,王恬也找不出什麼憑證。不過他們雖恭敬的待著,卻決口不提最後判置的事情。”在座三人都神情沉重,心中明白,趙王張敖最後的結局,不過在長樂宮中最上位者心念的轉折間。轉瞬間,呂六郎拍案怒道,“陛下這根本就是針對太子來的,陛下已經開始著手砍斷太子羽翼,莫非真的存了用神仙殿那無知小兒來替表弟太子位的意思麼?”“豎子噤聲,”呂雉橫眉怒斥,“這種話也能亂說麼?”她掃視了殿中諸人一眼,“若是有人傳到陛下耳中,你要陛下怎麼想?”殿中諸婢侍斂聲靜氣,嚇的臉色慘白,不敢動彈。呂雉微微一笑,細長的指甲在麵前案上劃出一條印痕,“我椒房殿的人,哪個要是不長眼多說了一句話,”她淡淡道,“本宮自有處置。都下去吧。”張嫣在殿中宮人俱低下頭退出去的時候抬起頭來,偷偷打量著劉盈的神色,見他神色平靜,隻是一雙眼睛微微黯然。不覺在心中歎息一聲。父子做到如此地步,高帝如此作為,劉盈受傷的不僅是太子的地位,還有身為人子的心吧。“而陛下並無易儲之意,但戚姬那個賤人卻一直在挑唆,”殿中上首,呂雉絮絮道,麵色平靜,聲音卻犀利,“我們也不能不早做預備。”“姑母說的是,”呂六郎頷首,“我們該怎麼做?”呂雉目光閃爍,儘是銳利,“論煽枕邊風,我自然比不過戚姬。所以,我們的著眼點,不在**,而在朝堂。”“——朝堂之中,立功最高,退身最早,才乾最高,最受陛下尊敬的,便數留侯。盈兒,”呂雉轉首和藹笑道,“你去見一見他,若是能說動他的支持,縱是你父皇,也不敢輕易再提起念頭了。”劉盈抬眸,“母後,你要知道,我的身份,並不適合去見留侯。”而且,若我見了,話說儘了,就不好再盤桓了。呂雉目光微沉,沉吟道,“說的也是。”“姑母,讓我去吧。”呂六郎笑道,“我去就不礙了。”待呂祿辭出去後,呂雉彎腰摟了摟張嫣,柔聲道,“阿嫣,適才你聽到的話,不要跟彆人說起好不好?”小心的翻了個白眼,張嫣無奈道,“諾。”她應了,出得殿來,天光尚早,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荼蘼跟在她身後問道,“翁主,我們是回去還是……?”她回頭,離殿堂卻已經遠了,依稀可見殿中母子相對而坐,尚沒有到日後刀張弩拔的對峙,溫馨靜好。她忽然有一種衝動,也想去感受一下自己的母親。“我們去找阿母吧。”張嫣道。呂雉一生,獨得一子一女,子是劉盈,女就是魯元長公主劉滿華了。對二人看的如性命根子一般,很是寵愛。這次魯元遭難,她便將魯元安置在椒房殿西次殿,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經過魯元窗下的時候張嫣停住前行,她問自己,你真的能夠將裡麵的那個女子當做自己的娘親麼?黃裳女官望出窗,清新爽利的笑道,“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偷兒覬覦公主呢,原來是小翁主。翁主怎麼不進來?”是魯元身邊最信服的公主令丞塗圖。張嫣一笑,斂裾進內殿。第一眼就望見擁著素色錦衾靠在黃梨木雕花漆床之上的魯元,絳色牡丹花繡帳被青銅帳鉤勾起,在她頰邊垂下,嬌弱如花。“阿嫣過來,”她笑了一笑,伸手喚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魯元伸手捧起她的頰,心疼道,“瞧瞧你,臉都瘦了一圈。你父無辜受罪,連累了你,以前在邯鄲的時候你無憂無慮,如今卻要小心謹慎。”“沒有的事。”張嫣抿唇莞爾,目光落到母親手邊的竹簡。“啊,”魯元麵頰微紅,臉上卻歡喜,“是你舅舅適才帶過來的,你父王的家書。”“哦?”張嫣好奇取過,展開閱看,細麻線所結一尺見長竹簡之上,趙王張敖的字體清雋,用的是小篆,與自己從前所習相差甚遠,通篇下來,竟識不得幾個字。魯元撲哧一笑,伸手刮她皺的亂七八糟的眉,“看不懂吧?誰叫以前兒在邯鄲的時候教你讀書習字彈琴你不肯好好學?”張嫣又羞又惱,握著拳瞪魯元道,“什麼了不起,我現在就去學寫字。”“喲!”魯元戲謔,“其誌可嘉。但這兒可沒有你的教書先生啊。”“沒關係。”張嫣道,“給我一本《詩經》,一本《楚辭》,我照著寫就是了。”《詩經》和《楚辭》是最基本的兩本文學經典,張嫣雖不敢說能背下來,但對著還是知道是什麼意思的。照著這兩本書通篇寫下來,該習的字,也就差不多習了個十之七八了。魯元嗤笑,倒也示意侍婢按女兒的意思取了書冊筆硯來。紫霜毫,?麋墨,墨色黑膩如漆。張嫣在書案上鋪開絹帛,正襟危坐,取筆蘸墨,按住絹帛,在其上上抄下第一篇《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魯元好奇,命塗圖揭了女兒寫好的一尺絹帛,遞到手上觀看。乍一看便笑的喘不過氣來,“你這東倒西歪的,寫的是什麼東西啊?”張嫣臉微紅,不肯回頭理會母親,繼續抄書。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微的鼾聲,塗圖放下帳子,魯元已經入睡了。不知不覺間太陽漸漸偏西,魯元睡足了精神起身,看到張嫣,不由一愣,“都已經兩個時辰了。阿嫣你還在啊?”“嗯。”張嫣微笑,揉了揉寫了太久字已經酸澀的手,推開竹簡。魯元拿起她抄的最後一張書,看上麵的字跡,雖然依舊全無骨骼,終究比女兒最初的那一張進步了一些。歎了口氣,放下它執起女兒的手,欣慰道,“這場事後,你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費這麼多心思習字為了什麼?若是為了看你父王的家書,阿母讀給聽不就好了。”張嫣心虛的低下頭去,“我就不能想給阿爹寫封家書麼?”魯元一怔,隨即欣慰的紅了眼眶,“好,乖寶寶,你父王知道了你的孝心,定會很開心的。”她豎起柳眉斥道,“可惡那貫高,謀逆也就罷了,還連累了你父王,讓他以堂堂趙王之尊,被囚車押送到長安,如今仍在那廷尉府裡受苦受難,你我母女竟連去一探都不得。”她說的激憤,絮絮道張敖定沒有謀逆之意,父皇偏偏不知聽信了哪個奸佞挑撥,就是不肯相信放人。張嫣初時尚忍耐聽著,卻越聽越不耐煩,那麼明顯的事實,魯元究竟是真的沒有看出來,還是看出來了卻根本不願意相信?男人的政治充滿著權謀和血腥,女人夾在其中,兩邊不是人,卻還連真相都看不清楚,當真是可悲複可憐。張嫣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爭,終於忍不住冷笑啐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什麼?”魯元驀然住嘴,震驚看她。“阿嫣你說什麼?”“我說,”她硬邦邦的道,“陛下才不是不清楚父王是否有意謀逆造反,他隻是借著這個由頭,想削父王的趙王之位,罷去太子的羽翼罷了。”“胡說。”魯元猛的站起來,帶起衣袂勁道的弧度,“你……小孩子家——家的,亂說什麼。”她期期艾艾的斥道,臉色半是蒼白半是紅暈,心驚欲絕。塗圖連忙上去去扶,“公主,小心身子。”——話猶未說完,魯元已經抱著肚子彎下腰去,痛苦道,“肚子,我的肚子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