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張嫣偷偷覷著已經換了乾淨衣裳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隨便在路上撞見一個地裡耕作比普通農夫還要像農夫的農夫,居然是大漢的諸侯王爺。確切的說,是前諸侯王。這位不帶一個從人親自背著鋤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劉邦的嫡親兄長劉仲,太上皇劉昂育有四子,劉仲行二,昔年劉邦為鄉裡亭長之時,鎮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鐵不成鋼,曾斥道,“汝不如二兒遠矣。”及至劉邦登基為帝,打下大漢萬裡江山,笑問太上皇曰,“吾今與二兄比諸如何?”乃於漢六年春正月封兄仲為代王,轄代地。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劉仲懼不能戰,竟於星夜奔回雒陽,這回輪到高帝恨鐵不成鋼,待匈奴軍退卻之後,廢了他的代王之位,黜為合陽侯。失去了王位的劉仲非但並不沮喪,反而終於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與弟弟道,“我也覺得自個兒不適合當什麼勞什子王爺,這回就好了。”拍了拍腦袋搬回老父身邊,重新拾起了昔日種田的愛好,以侯爺之尊將酈邑城附近的天地占下百畝,自得其樂的耕種。妻子子女久勸,亦不肯回頭。張嫣拍掌笑道,“好厲害啊。”視名利如浮雲,不是每個人都能心無芥蒂的做到。張良在功成名就之時選擇急流勇退,是害怕受到皇帝猜忌,也想為昔日君臣相得的情誼留一個退路。論境界其實不如劉仲,劉仲是真的將名韁利鎖當成束縛,脫出來才鬆了一口氣,也是真能將世人目光當做浮雲,自得其樂的過著自己的日子。也許,這樣的人,才能真正的超脫凡俗覺得幸福。“咦,”劉仲看著侄子身邊的活潑稚美的張嫣,眼睛亮得一亮,訝道,“這小娘子是誰,粘你粘的這麼緊,莫不是你娘為你挑的童養媳?”劉盈與張嫣同時黑線,劉盈咳了一聲,將掩口的手放下來,無奈道,“二伯,這是阿嫣。我阿姐的女兒。”張嫣也嗔道,“伯公你為老不尊,瞎說什麼呀。”“啊,”劉仲喚了一聲,怔怔望著張嫣,眼神略略惘然,良久方笑道,“滿華的女兒,也有這麼大了啊。”“我分明還記得,”他笑著比了比腰,“她才這麼點高,嗯,現在也是長公主了。——嘿。”劉盈微微一笑,“二伯,你還不習慣你的合陽侯身份啊?”“怎麼能習慣?”劉仲苦澀笑道,“每日裡我背了犁從村子裡過下田的時候,覺得各種奇異的眼光都能夠盯死我。他們都再說,你一個侯爺還下什麼田啊,裝模作樣的。盈伢子,”他回頭,小心翼翼的望著劉盈,“二伯窩在這兒種田,是不是真的讓你和你爹丟人了?”劉盈啞然失笑,“怎麼會?”他遲疑了一下,措辭道,“父皇——爹爹打下這江山,不就是為了家裡人舒服度日。二伯嫌當代王肩上擔子重,阿爹就遂你的意,轉封你為侯。你願意來酈邑,代爹爹儘孝於祖父膝下,爹爹隻有感激還來不及的,哪有容人說你不是的?”“是麼?”劉仲笑的開懷。“怎麼不是呢?”張嫣跳下田去,抓了一把關中黑土捧在手中,笑道,“伯公是侯爺麼,愛乾什麼就乾什麼?什麼理兒規定堂堂一個侯爺,連想做什麼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伯公,你這片地打算種什麼?”劉仲拍了拍後腦,憨厚笑道,“這兒附近的居民都種黍米,我便也打算種黍米。”“不過話又說回來,”張嫣拍了拍手,眨眼狡黠笑道,“伯公好歹是個侯爺麼,種田也要種的和人家不一樣,這才有侯爺的範兒。”“咦,”劉仲略微訝異,“自古以來,種田不就是那麼個種法,還有什麼可以不一樣的?”“當然可以有不一樣啊。哪,”牽了牽劉仲的衣角,讓他彎下腰來,“伯公你看,大家種田是為了收成,黍子成熟了討個溫飽是不是?”“是啊。”“伯公現在是侯爺,大可不必考慮這個問題了,是不是?”劉仲嚴肅的皺眉思考,“我這個侯爺,雖然已經不是代王了,不過聽說是有食邑的,應該可以吧。不過我家裡還有老婆兒子……”張嫣大惱,嗔道,“伯公你難不成害怕我皇帝阿公餓到他哥哥的老婆兒女麼?”“是啊。”劉仲拊掌,“那就成了。”“所以,”張嫣嚴肅誘導道,“我們就算種田,也要用貴族的種法。”劉仲遲疑半響,終於低下頭不恥下問,“阿嫣啊,什麼叫做貴族的種田法?”“伯公你看,”張嫣咬唇偷笑,“您是誰啊,是合陽侯啊,大可不必隻重一種黍米是吧。咱們將江南塞北的稻米,麥子,豆子,菽椒韭?,各種植物一畝種一樣。您不是有百畝地麼,我大漢物產豐饒,定要種一個絕不重樣。”“這樣麼?”劉仲搔了搔頭發,神情呆滯,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還有還有,”說起這,是張嫣前世的老本行,自然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家家中隻有鐵犁鐵鋤,隻好一點點的自己耕田,您老誰啊,是大漢侯爺啊。阿嫣聽說南方齊魯之地有人使用牛力耕田,又快又省力,彆人用得為什麼我伯公用不得?回頭咱們就上市場上牽兩頭牛去。彆人家手粗又趕的忙,種子隻隨便灑灑,伯公你有的是時間,咱們一個一個為種子寶寶挖坑安家,細細的撒下去,您要是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出工錢請人幫忙;還有還有,彆人家一畝地隻種一樣東西,又單調又不好看,咱們可以——”“慢點慢點,”劉仲連忙搖手道,“阿嫣你一下子說的太多了,伯公記不住。”張嫣轉著水靈靈的眸子抿唇而笑,得意而又矜持。卻被身後的劉盈扣了一下,“你就是鬼靈精。”他斥道。“哪有?”張嫣抱怨,撲到劉仲身邊抱怨道,“伯公你看,舅舅儘欺負我。”“阿嫣啊,”劉仲卻沒有顧她這邊,鄭重而又遲疑的問道,“這樣子的話,真的就不會有人看我的笑話了?”“當然。”張嫣脆生生而堅定的點頭道。“您還可以專門雇個師爺,幫你統計哪一畝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時候送一把給皇帝阿公,沒準兒阿公要大大誇讚您呢。”當然要誇讚了,真這麼下去,沒準兒就整出個先行農學家來了。劉仲大慰,道,“誇讚不誇讚不要緊,隻要三弟不嫌我丟他的臉就好。說起來,。盈伢子,你是特意過來看爺爺的?”“嗯。”劉盈鞠道,“聽說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好,侄兒心裡掛念,特意來看看,伺候膝下。”“我知道盈伢子你孝順,”劉仲笑道,“你來了,你爺爺看到你,自然就開心了。”太上皇劉昂,生於豐縣鄉裡,娶妻生子,一生碌碌,並不比彆人特彆半分,到了年老,卻名為天下所知,因為,他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見到了孫子,劉昂的確很開心。用過晚膳,劉盈坐於祖父膝下,說起長安近況,道是父母皆好,姐姐魯元前些日子又生了一個兒子,母子均安。忽然間,劉昂大聲道,又恨鐵不成鋼的指著劉盈的額,“你那個三弟,我這做爺爺的統共也沒見著幾麵。盈兒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後可是要奪你的儲位,你一味這麼老好人的讓著他,小心哪天——沒你的好果子吃。”劉盈怔了好一會子,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笨盈兒,”劉昂抱著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個堅毅狠辣的性子,怎麼生出你這種溫吞吞的兒子?”老年人上了年紀,就很容易困頓,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劉盈提了盞燈出來,外麵夜色如水,幾粒閃閃的星子嵌在天邊,溫柔的睇望其下鄉野。“太子殿下。”階下披甲執戟的太上皇衛尉酈商以軍禮向劉盈請安,?冠之下,抬起一張英武的臉。“酈將軍,”劉盈有禮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太子請行便是,……商會遣人遠遠跟著。”酈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樣子,仿佛很多年前,還是孩提的他與堂兄弟一起穿過的豐城街頭,巷陌溝渠,一一見過。“阿嫣,”劉盈笑道,“你沒有去過豐沛吧?”自然沒有,張嫣搖頭,“豐沛,很漂亮麼?”“鄉野地方,哪有什麼漂不漂亮的。”劉盈失笑,夜色中一雙眸子安然沉靜,“不過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罷了。——你阿母這次回長安,第一眼見到我,就告訴我,‘真懷念故鄉啊。’”單純,清朗,所有厲害皆不及威脅生命的豐沛故鄉。也許,該懷念的不是豐沛本身,而是豐沛悠遠濫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