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春,發長安六百裡內男女十四萬六千人城長安,三十日,罷。長安城中風風雨雨紛擾不休的這段時候,張嫣難得的很安靜的待在侯府中。倒不是她不想出門,而是她根本出不了。她正在出水痘。從正月開始,便覺得身上倦怠,渾身無力,做什麼都無精打采,慢慢的胃口消退,低熱纏綿不止。魯元隻當是她擔憂匈奴和親之事,中心鬱結病倒,心疼不已。便囑她好好休養,然而那熱度竟一天高過一天,到了半個月後,荼蘼伺候張嫣洗浴,忽得驚叫一聲。“怎麼了?”溫熱的水汽蒸的張嫣昏昏欲睡,回過頭來問道。“娘子,”荼蘼指著她的背,道,“你的背上,生了好多好多紅疹子。”“敢問娘子,這疹是癢還是不癢的?”“本來沒什麼感覺,提起來,才覺得還是有些癢。”“臣知道了,”隔著帳子,診脈的太醫收回手,回頭對魯元道,“張娘子這是外感時邪,傷及肺脾,生濕化熱,發於肌膚所致。好好將養一陣子即可,並不大礙。”“那就好。”魯元鬆了一口氣,遲疑問道,“日後可會留疤?”老太醫莞爾而笑,善解人意道,“按理不會,隻要小娘子注意一些,莫要將皮疹抓破,痊愈之後不會留下痕跡。”他繼續囑咐道,“之後疹子會發的更厲害,延伸到麵部以及四肢。長公主不必驚慌,哦,對了,特彆注意,不要讓張娘子吹到了風。”張嫣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來。見到一個人影站在床前,微微一驚,這才認出是魯元。“阿母。”她笑著坐起來,“你怎麼在這兒?嫣兒現在正病著,惰於梳洗,疹子也快發到臉上了,難看的很。”魯元一把抱住她,“胡說八道,我的阿嫣什麼時候都是漂亮的,哪裡難看了?”驀的哽咽。“就算真的難看了,那也還是我的心肝寶貝。”“娘,”魯元抱著她的力度有些緊。張嫣些微有些不適應,困窘道,“你彆這樣啊,要是我把你也傳染了,那就糟了。”魯元抬起頭來。“娘親不怕。”她將下巴擱在張嫣小小的肩窩裡,堅定道,“阿嫣,你放心,娘親絕對不會讓你去匈奴的。”一瞬間,張嫣心中五味雜陳。對於和親之事。她倒沒有擔上多少心。如果史上的“張嫣”終究要成為孝惠皇後,那麼,她就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嫁去匈奴。史書並不能記述關於這個時代的全部。史書隻有冰冷冷的幾行字。而她現在所處的,卻是一個活生生真切切的年代。譬如說,沒有任何一本野史曾經提到過,劉敬曾經向匈奴人提過高帝的外孫女張嫣。亦沒有任何一本野史曾經提到過,孝惠三年。冒頓先後兩次遣使到長安,求取魯元長公主女張嫣。其實。這些都隻是小節,真正讓她如鯁在喉的,是,當惠帝三年如約而到,曆史上的那場帝後大婚,似乎就已經迫在眉睫。她也曾猜測著,排演著這場婚事的契機,可能以及規避,有充足的信心將之拒絕在開始之前。其實,直到事情到達之前,她並沒有發現任何與這場婚事有關的痕跡,劉盈與她一直是單純的舅甥之情,而呂後屬意的皇後是呂未,除了重回長安的時候在灞上遇到的那個瘋癲的方士,沒有任何人事能將她和劉盈在男女夫妻情誼上聯係在一起。就算有人發驚天之想的提及,她也不是史上那個唯唯諾諾發不出一點自己的聲音的張嫣,如果她堅持不答應,難道呂後想綁著她嫁不成?匈奴使者的來訪,卻打亂了她的計劃。她隱約的有一種預感,有些事情,正在以一種自己不希望看見的行事發生。“阿母,”她含糊道,“我有些怕。”“阿嫣莫怕。”魯元不懂她的錯綜複雜,卻本能的安撫著她,“有阿母在呢。”“阿母會保護著你,免受任何風雨所侵。”“乖寶寶,睡吧。”朦朧中她聽到一些嘈雜錯亂的聲音,一隻微涼的手探過來,撫摸她的額頭。她能夠感覺到,其上厚硬的繭子,和微微的青筋。“阿嫣,她沒事吧?”放輕了的清堅的聲音如同說話的人,剝了皮可見累累堅韌的骨頭。“好叫母後放心。”魯元的聲音平和,“太醫說了並無大礙。”“臣參見太後。”張敖匆匆趕來,在室外拜道,“太後親來探視阿嫣,是她的福氣。”“嗬,”呂後笑道,“哀家這次來,探視阿嫣隻是順便,還有一件事情要與你們夫妻商量。”張敖與魯元對視一眼,不解問道,“什麼事?”“你們跟我出來。”她的心裡一陣一陣的發急,想要喊出聲,然而胸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著,用儘力氣也睜不開眼睛。“咦。”荼蘼在一旁伺候著,奇道,“解憂你瞧,娘子怎麼突然額頭上出汗了?”“可能是做夢了吧。”解憂輕輕道,“這屋子裡悶熱,偏偏太醫又囑咐了不能吹風。”她拿起絹帕,替張嫣拭汗,力道柔和。忽然瞧見少女麵上掙出一種嫣紅的色澤,不由一怔。“太後對臣女的厚愛,張敖感激不儘。臣替臣女謝過太後的恩澤。”外室中,宣平侯張敖忽然跪下,大聲道。“敖哥,你瘋了?”魯元一聲驚叫,不可置信的看著夫君,“阿嫣和陛下,那是——”舅甥呐。她仿佛沉溺入海水中,風濤拍岸,一切背景皆模糊,唯餘一簾之隔外,父母所說的話。一字一句,字句不差,嵌入耳膜。“那又如何?”張敖的聲音透出一種熱切來,“公主,你可還記得,當年阿嫣出生的時候,鳴雌亭侯許負路過邯鄲,見府上雲氣,於是登門造訪,她給我們的阿嫣相麵道。‘此女命格極貴,日後當為人上之人。’”“荒唐。”魯元搖頭道,“為人上人不一定要當皇後才可以。古往今來。沒有當舅舅的娶外甥女的道理。阿嫣是我的女兒,無論日後她嫁給誰,這輩子都不會有人敢怠慢她。除了陛下。你隻看的見皇後位的尊崇,可是一旦阿嫣嫁過去,她的這一輩子就毀了。敖哥,你想沒想過?”“滿華,”張敖望著妻子,目光痛楚而又溫柔,“這樣,阿嫣至少能好好活著。活在我們照顧的到的地方。與其讓她遠嫁匈奴,我寧願如此。你沒有看見麼,代替你去匈奴的那個須平公主。她墓上的草,應該都有一人高了。”哐當一聲,魯元跌坐入榻。內室之中,兩個侍女對望一眼,噤若寒蟬。荼蘼不自禁的將目光投到床榻上昏睡的少女身上。忽然呆住。“解憂,”她訥訥道。“你看,娘子她,哭了。”兩行清淚慢慢的流出眼瞼,順著光滑的麵頰,滑落。張嫣再度清醒過來,天色已經晚了。“娘子,”荼蘼扶起她,訝道,“你的中衣有些濕了。”“嗯。”她的臉還殘餘著一絲病態的嫣紅,吩咐道,“我熱的很,你去把窗子打開。”“不行,”荼蘼急忙道,“太醫吩咐過了,出疹的時候不能吹風。”“去開吧。”張嫣淡淡道,“我心裡有數。”“怎麼?你是要我親自動手麼?”不一會兒,魯元趕過來,砰的一聲將支摘窗關下,著惱道,“阿嫣你這是在做什麼,不要你的身子了麼?”捧起她的臉看了看,“你看看,本來你臉上的疹子還沒那麼多,現在……”“阿母,沒關係的。”張嫣笑笑道,“我就是想要它多長一些。”“阿母,我有法子讓那個匈奴使者放棄要我和親的念頭。”上巳日,太後與皇帝在未央宮中設宴,邀請匈奴使者赴宴。漢法烹製出來的牛羊肉,有一種草原男兒不解的鮮美味道,匈奴使大快朵頤,抹了抹嘴巴,道,“可惜不夠痛快,若是我們匈奴男兒,便大口喝酒,整塊吃肉,哪像這麼秀氣。”“漢皇陛下,我在長安也盤桓很久了,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答應將張娘子嫁予我們單於?”劉盈與呂後對視一眼,勉強笑道,“不是朕不答應,而是——,張娘子此時實在不適宜嫁人?”“有什麼適不適宜的?”使者冷笑道,“天下女子都有要嫁人的那一天,狠個心,哭一哭。也就過了。至於這麼婆婆媽媽麼?”劉盈額頭青筋微微跳起,勉強按捺下,深呼了一口氣,招手身邊內侍,吩咐道,“讓張娘子過來。”匈奴使者不由怔了一怔。雖然一直說這位長公主之女的豔名播匈奴,令單於都心生“傾慕”,但實際上,在此之前,匈奴君臣並沒有見過這個少女一麵。他不由得翹首相望。隨在侍人身後,他首先看到了一個側影。那是一個穿著玄衣的少女,大約十二三歲年紀,身材窈窕,青絲如瀑,在頭上綰出漂亮的發髻,氣度清華。玄衣少女抬起頭來,拜道,“嫣見過太後,陛下。”*******************************話說,我長到這麼大,還沒得過水痘呢。汗下。這一章,屬於慢火細熬。下午和晚上都有課,想要在比較短的時間裡見縫插針的趕出這一章,實在是有些挑戰。好在終於完工。我比較討厭晚上有課。好在,今天晚上這節,應該是這門課這個學期最後一節了。萬歲。淚求下粉紅票。粉紅票,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