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冬日,雷聲陣陣響徹天際。茅香嫋嫋盤旋在宣室殿。每一年的歲首歲末,是漢廷最忙碌的時候,開年起印之後,相國曹參報上去歲各地上計文冊,劉盈此時正在翻閱,韓長騮進殿,恭聲稟報道,“陛下,椒房殿有人求見。”劉盈頭都不抬,答了一句,“讓她進來吧。”漫不經心的他,並沒有看到韓長騮麵上奇異的神情。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軟靴踏在地麵上的聲音,來人的腳步極輕軟,像是一隻靈巧的貓。他侯了一會兒,問道,“張皇後的身子大好了麼?”沒有聽到恭敬的回答聲,少女幽怨道,“舅舅既然心中還擔憂著阿嫣,為什麼不來看我?”劉盈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看見張嫣娉娉婷婷站在殿前。她著了一身尋常玄色女官服飾,頭發亦盤成普通圓髻,因玉質天成,非但不見老氣,愈發顯出頸項上肌膚的潔白細膩,幽香脈脈。而大病初愈,身形瘦的可憐。他按下心中憐惜,放下手中文書,“阿嫣,你怎麼自己親自過來了?”裝作無事笑道,聲音平常。“我不過來,”張嫣惱道,“你會過去看我麼?”“舅舅,”她又服了軟,柔糯道,“好些天不見,我好想你。”劉盈蹙眉,為難道,“阿嫣,你看,朕這兒諸事繁忙,實在抽不出空來。你乖一點,過幾天朕再去椒房看你好不好?”這話根本就是明顯的敷衍,張嫣著了惱,質問道,“你有忙到晚上都不用休息麼?就抽不出一點空來看我?”她泫然欲泣,“舅舅。阿嫣若真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罵,但看在咱們多年情分上,至少,不要不理我啊。”劉盈喟歎了一聲,道,“傻丫頭。”目光悲涼。他起身,走到他麵前,將手放在張嫣的額頂,順著柔軟順長的青絲慢慢的撫下來。“你沒有什麼不好的。從來沒有。”真正不好的,是朕。她於是抿唇微笑,轉身抱住他。仰麵嫣然道,“那你今個晚上陪我一同回椒房殿,可好?”“……”劉盈發現自己下頷艱難,無法吐出一個不好來。“陛下。”殿門敞處,青衣侍中捧著古書走進來。興奮喚道,“臣找到了你要的——”忽然一愣,瞧見大殿之中一雙緊緊相擁的身影。少女被劉盈寬大的背影遮住,因身形嬌小,隻瞧見一頭光可鑒人的青絲,以及玄色的女官服飾。“大膽賤婢。”閎孺隻覺得心中酸酸的,於是揚聲斥道,“竟敢目無宮規。惑亂宮廷,到宣室殿來勾引陛下。”那“女官”冷笑一聲,從陛下懷中探出頭來,斥道,“你又是什麼東西?以下犯上。帝王家事,輪的到你出口非議?”娥眉娟秀。雙眸如杏,可不正是皇後張嫣?“你給我滾。”她指著閎孺罵道。“阿嫣,”劉盈皺眉,將她的手按下,輕斥道,“身為皇後,不該如此失儀。”張嫣愣了一楞,委屈的淚水在眼圈中直打轉。她的舅舅,竟然庇護閎孺勝過於她。閎孺本被張皇後的強勢給嚇的退了一步,此時見陛下當麵斥責皇後以維護自己,頓覺壯了膽氣,再拜道,“臣不知是皇後娘娘,鬥膽冒犯。是臣的罪過,不過——”冷笑一聲,揚起秀氣的下頷,“即使是皇後娘娘,卻不知這宣室乃是陛下日常處政之處麼?皇後亦是後宮女眷,如此乃是違犯宮規。”張嫣怒極反笑,問道,“閎侍中,本宮問你,何謂宰相?”“這?”閎孺張口結舌,不知張嫣所謂何意。“周製,貴族最重祭祀,祭祀最重,又在宰殺牲牛供奉於神靈之前。於是替天子諸侯及貴家公卿管家者命稱為宰。漢承周秦之製,化家為國,家宰便成為替皇帝管家國的最大命官宰相。既然宰相亦不過是皇帝的家臣衍化而來,我身為陛下的妻氏,憑什麼不能站在這宣室殿?”“這……”閎孺被她的大道理砸的根本無從反駁。張嫣繼續咄咄逼人,“當年,先帝與群臣在長樂宮中廷議國事,太後便在東廂之中聽候。時太後不過亦為皇後是也。怎麼,閎侍中是覺得太後當年違反宮規了麼?”大汗淋漓而下,閎孺不自覺的望著劉盈求助。劉盈卻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寵臣的動靜,隻是撫額歎了一聲,張嫣的牙尖嘴利,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隻是,他怕與阿嫣獨處於宮室之中,便不敢放閎孺退開,狠了狠心腸,推開張嫣,板臉道,“閎孺說的亦有道理。你還是先回椒房吧。”她一時愣愣的,回不過神來。舅舅,你就真的那麼喜歡閎孺,喜歡到,不惜為了他來斥責我?張嫣氣苦,狠狠的瞪一眼閎孺。這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有什麼好,讓你寧願遷就他,也不願哄哄我?劉盈,你就真的不肯愛我麼?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可以忍受你與那些有的沒的後宮妃嬪在一起。但是,我卻無法接受你會擁有一個男寵。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太失敗,竟然比不上一個男人。劉盈走到宣室殿門口,喚道,“來人——”忽聽得身後一身呻吟,張嫣抱著頭蹲在地上。韓長騮領命入殿,見了張嫣如此模樣,嚇了一跳,連忙問道,“皇後娘娘,你這是怎麼了?”張嫣的麵色慘白,將唇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我的頭疼。”話音未落,劉盈一把抱起她,命道,“長騮,宣太醫令去椒房殿。”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閎孺才愣愣的回過神來。韓長騮淡淡一笑。吩咐小黃門去一趟太醫署傳喚太醫令,這才回過頭來,笑道,“閎侍中,陛下人都走了,你還跪在這做什麼?”閎孺羞惱不堪,質問道,“韓長騮,適才你為何不告訴我皇後娘娘在殿中?”長騮挑眉道,“我倒是知會過你不要此時入殿。不過,你可曾聽我的話了?”“你?”閎孺刹那明白過來,指責他道。“你是故意的。”長騮微微一笑,不承認亦不否認,隻淡淡道,“無論如何,張皇後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你亦是看到了。若是有自知之明,閎侍中日後收斂著些吧。”椒房殿劉盈穿堂入室,將張嫣放在床上,擔憂問道,“阿嫣,你如今如何?”她從小是有頭痛的宿疾的。又大病初愈,若是發作起來——張嫣從他懷中抬起頭來,麵頰嫣紅。唇角微微上翹。劉盈怔了一怔,立刻明白過來,不由惱道,“張嫣——”“舅舅。”她伸手去拉自己的衣襟,討好的搖了一搖。“你不要生氣啦。阿嫣隻是很難過,怕你再不喜歡我了。如今。見你這般緊張我,”她心滿意足的頷首,“我心中開心的緊。”他看著麵前笑的眉眼彎彎的少女,好像渭水平原之上燦爛的杏花,明明那麼美,心中卻充滿了悲傷,先前的惱羞便慢慢被這悲傷給平撫,淡淡道,“阿嫣,今日在宣室殿的話,以後,你不要再說了。”“嗯?”張嫣挑了挑眉,不解道,“哪一句?”他不答她,卻另起道,“阿嫣,你永遠要記得,舅舅,永遠都會是你的舅舅。”她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他話語間的意思。麵色倏然變白,勉強笑開,裝作無憂無慮不解世事的模樣,天真笑道,“我一直知道的啊。您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夫君。是不是啊,舅舅夫君大人?”劉盈歎了口氣,拉開她的手,“傻丫頭,”他看著麵前這個小小的少女,眼神帶著無法消解的淡淡悲傷,“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卻隻是將你當做從前那個小小的阿嫣,所以,阿嫣,我,隻能是你的舅舅。”她冷靜下來,問道,“舅舅想說些什麼?”劉盈抿唇一笑,卻又轉開話題,問道,“前些日子,你常常去太學,不是玩的很開心麼?”“呃,還好吧。”張嫣有些卡殼,快要跟不上劉盈的速度了。他溫柔的問,“有沒有喜歡誰?”她愣了一愣,忽然柳眉倒豎,冷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朕仔細思慮過了。”他淡不經意笑道,“阿嫣,你現在年紀還小。朕幫不了你,卻也舍不得你一輩子被困在這兒。再過幾年,朕手中的權柄更大一些,便可以假借皇後染病身故的緣由,安排你出宮。大漢世族之間互有聯姻,相互熟識。朕無法在其中為你挑一個歸宿。但是從太學走出來的那些學生不一樣。他們相對單純一些,而且,短期內也無法與舊的權貴融合或抗衡。朕可從中擇一俊秀之士,將你許配給他,並遣往地方為郡守,一輩子不入京畿,這樣便不會為人發現,而朕亦可一輩子照拂於你。”他笑得一笑,“朕瞧著那個嚴助便不錯,年紀尚輕,才貌皆在常人儘在。”她哇的一聲哭了,“哪個管那個嚴助是什麼人?我又何曾去多瞧過他一眼?有道是:一馬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我樂意守著你過日子。不必你費這個心。”“阿嫣,”劉盈哭笑不得,搖頭再勸道,“咱們大漢不講究這些的。更何況,你我並未真正圓房,你何必,”他遲疑道,“這般介意?其實,當初呂未與人私出而去,朕著人著意尋訪,後來在涿郡找到他們的下落,於是命涿郡守私下照顧。如今,他們夫婦日子雖清貧,夫妻倒也和美,亦為美事。”“她是她,我是我。”張嫣抽抽噎噎道,“我和她一樣麼?劉盈,我是你六禮俱備,黃金兩萬斤聘娶入未央宮,同牢共食過的妻子,在高廟前拜祭過劉氏祖宗靈位,天地可證。皆非虛言。你就這麼嫌棄我?非要將我遠遠丟開,不再看一眼,才能安心?”“阿嫣,”劉盈無言苦笑,蹲在她麵前,與她平視,“你是我的嫣卿,我何忍與你終生不複相見?如今你年紀還小,不會覺得。但等你有朝一日長大了,卻在我身上尋不到你要的東西。我怕我們兩相憎恨。互為折磨。你很好,我也沒有錯,但是連接我們的這條線。錯了。”“騙人,騙人。”她惱的不可以,“無論是律法,還是世俗倫理,都沒有說過當舅舅的。不可以娶外甥女。你又何必這麼固執,”她拉著他的手,期盼懇求道,“你已經讓了我這麼多次,再讓我一次,好不好?”他微微苦笑。挑開她的發絲,輕輕落了一吻,在她的額頭。張嫣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他的唇。很冰涼,落在她溫熱的額上,寧馨而貼合。她很努力的想要溫暖他。卻發現,再如何,自己的溫度都是自己的。傳達不到他的唇。這是一個很乾淨的吻,沒有一絲**的味道。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卻是為了道彆。“是,律法沒有說不可以,倫理也沒有說,可是,”他將手按在心臟之處,“我的這兒,一直在說,不可以。”“那如果,如果,”她的眸中冒出一絲希冀,“如果我不是你的親外甥女呢?你是不是就可以讓我留在身邊?”然後相愛。他怔了一怔,傻孩子,很多事情,不是都可以輕易如果的。於是不以為意的笑道,“那也不成。”他的聲音清冷無比,“縱然你不是我阿姐的女兒,你父依然是宣平侯張敖,在禮法上,你依然得喊我一聲舅舅。”她眸中的希色便立即灰了下去。“好了,阿嫣。”劉盈起身道,“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的喉艱澀了一會兒,咬牙道,“舅舅,總是為你好的。”縱然是在心中割出一道血來,我依舊會,微笑的,看你離開。“你歇吧。朕回宣室了。”他起步欲走,卻愕然發現,一雙柔軟的手纏了上來,死死的抱住他。“陛下,”她將頭埋在他的背上,含糊道,“你的話說完了,是不是該聽我說了?”“是,我知道,你在那些所謂道德倫理之上,很有一些道德潔癖。所以總覺得我們在一起,得不到幸福,勉強不來;但是沒奈何,我在感情上也有些潔癖。這世上的好男子這麼多,但是我若不喜歡,就委屈不來和他去。所以,離不離開這座未央宮,對我而言,其實根本沒什麼區彆。”“你不必為我費這個心。”劉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很痛,什麼東西很尖銳,將之撕裂了一個口子,然後無數的流沙灌進來。身後的小小少女,就像一座流沙,而他已經踏進去了一半的足,若是再不即刻拔足離開,等待他的,便是深陷滅頂的命運。“阿嫣,”他急促喚道,“放手。”“不放不放。”她大聲哭泣,“我覺得,我要是放了,你就真的不要我了。”**************萬籟俱靜,冬雨沙沙的敲打在椒房殿之上,偶爾一個冬雷,轟隆隆而過,悠遠怡長。解憂掌著燈火,小心翼翼的入殿查看。“陛下和娘娘,這是怎麼了?”殿外,木樨悄聲問道。年長女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吹熄了燭火,悄聲道,“無事,他們都睡下了。”“那有什麼稀奇的,”木樨撇了撇嘴,“陛下又不是第一次留宿在椒房殿。嗯,看起來,陛下還是很疼皇後娘娘的,這一次,椒房殿的風雨算是過了吧?”“是啊?”解憂張口,欲言又止。她沒有說的是,這一次,不同以往,卻是陛下和皇後第一次,在夜晚中同榻而眠。茅香淡淡,助人安眠。華美而莊重的椒房殿中,四阿帳頂芙蓉繡帳密覆寬廣的楠木大床,爐火烈烈,偶爾發出一聲劈啪聲響,將殿中維持在一個溫暖的溫度。柔軟的錦衾覆蓋之下,嬌小的少女從背後緊緊的擁住青年,頰上雖有淚痕未乾,空氣中,卻隱隱帶著溫馨的味道。——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完**************因為是卷末章,分量比平常要多一半。因此發的時間也比較遲。嗯嗯,很難過的甜蜜。於是,討要下粉紅票?猜猜第三卷我會用什麼卷名。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