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芸十幾歲時在縣城百貨站上班。她先是在百貨站樓下賣汽水,主要工作是把12瓶玻璃瓶裝的汽水用一根塑料繩捆起來。這是個技術活兒, 捆得太使勁了放在地麵上不平整, 捆得鬆了則提起來的時候往下咣當掉瓶子。她的捆紮手法具體如何現在已不可考,隻知道當年每天四五點鐘下班的時候, 她站的櫃台前總是排了一長溜兒的男青年, 捏著錢等著買汽水。後來她被調到女裝櫃台賣衣服, 想約她去公園劃船的男人一人開一條能把整個人民公園的湖麵占滿。她賣的明明是年輕姑娘穿的女裝,硬是有四十多歲的阿姨天天來看, 當著她的麵互相吵吵, 企圖證明自己兒子才是全縣城最優秀的小夥子。孔雀開屏是求偶, 百貨站裡一大群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抹香粉, 自然也是情懷萌動。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地的水都愛向韓小芸腳底下流,這使得百貨站裡的空氣除了她身邊的那一塊兒之外都是酸的。可最後,韓小芸沒選長相和她最登對的公子哥兒, 也沒選單位效益最好的焦化廠正式職工, 而是跟一個社會青年好了。這個男人肩膀寬得能趕上兩個她, 除了五大三粗一身力氣之外一窮二白, 住在城邊的父母老宅,平房裡的木板床竟然是舊門板釘上腿改成的。他既不種地也不上工,終日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二郎神來了都難以從他身上看到一丁點兒將來能飛黃騰達的影子。得知此事的男青年們憤怒得目眥儘裂,捶胸頓足扼腕痛惜,無論都如何想不通, 堅信韓小芸是被人騙了,紛紛去警告那個男的。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些人在路上見到韓小芸和那個男人並排走著就忍不住回想起當日上門叫板反被痛打一頓的場景,於是乖巧得像鵪鶉一樣,悄悄繞道。還有一些人比較精明,他們暗自堅信“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心裡盤算著癩蛤丨蟆和天鵝公主不會在一起太久。他們耍了點小心眼兒,和百貨站保持著若即若離、隔三差五的關係,警覺地嗅著風裡的氣味,等待出手的時機。隻是他們萬萬沒想到,韓小芸不但和那男的談了朋友,還真的結婚了。這件事倒是讓百貨站的其他姑娘們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常來追逐韓小芸腳步的男士條件都相當好,她們背地裡笑韓小芸不長眼,順便卷起褲腿狠狠下水撈魚,把傷心的男士們瓜分了個乾淨。時間一久,塵埃落定,大家紛紛歎氣熄火,各自成家。韓小芸成為了無數男人心口的朱砂痣。有一天,她突然毫無預兆地不來百貨站上班了。又過了一兩個月,挺著大肚子累死累活正站櫃台的同事們才聽說,韓小芸剛剛發現自己懷孕的那天,她男人就讓她炒了百貨站,在家安安生生地養胎,進出家門跨一道小小的門檻都有婆婆親手扶著。那男人借了一把氣丨槍,天天去山裡打山雞、野鴨,婆婆燉好後連湯都不沾一滴,全部端到韓小芸桌前。平時酸韓小芸酸得最起勁兒的那幾個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沉默了很久。被人疼惜是生活裡的一勺糖,雖然甜蜜,但無法改變貧窮的本質。昔日的同事到韓小芸家來看望她,提著百貨站新進來的江南點心和內蒙火腿。她們身上穿的新潮的衣服叫什麼名字,韓小芸的男人說不出,她們提的皮包是什麼洋氣牌子,他也不懂,但他依稀記起,以前他媳婦是這些女人裡最漂亮最耀眼的那一個,當年有數不清的王八蛋想請她看電影。那時候他手巧的親娘給沒出世的孩子做了許許多多的小衣服,冬天的夏天的,剛出生穿的會跑路穿的,能一直穿到3、4歲。可饒是他再怎麼粗心大意,翻了翻衣服也覺得那些花色非常眼熟。似乎都是大人的舊衣服改成的。他驀然發現,人活著並不是吃飽就行了,他媳婦應該過最好的生活。孩子出生在正月十五,是個男孩,鄰裡都來恭喜。男人覺得無所謂,他並不怎麼喜歡孩子,他更喜歡他媳婦。這小東西在他心裡純粹是子憑母貴,他連看都懶得看。韓小芸生完娃睡了一大覺,一覺醒來巧笑倩兮,依然是十幾歲的少女模樣,還沒出月子身材就恢複得和從前一樣了。男人把家裡能摳出來的錢斂了斂,拿其中的一大半到他媳婦從前上班的百貨站買了一塊貴得無人敢問價的純羊毛呢,給韓小芸做了一件大衣,剩下的錢交給他娘,當作家用。他自己一分錢沒帶,出去找活乾了。臨走之前,他跟韓小芸說,你要是能等我,明年我一定給你買比這更好的,要是明年過年我沒給你買,或者你不想等我了,就穿著這件衣服,趁年輕,想去哪就去哪。孩子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在家裡。男人在礦井附近跟一幫眼裡隻有錢的人混在一起,裡麵有民,有官,也有警。這些人各有各不能退縮的理由,不要命了才敢在這兒混。他混了不到半年,站對了隊,跟了個明白人倒賣原煤,賺得了第一桶金。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一捆捆百元大鈔用大號的旅行袋才裝得開。不到中秋節他就回了老家,縣城裡小小的百貨站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直接到省城把最時髦的羊皮手套、金扣兒小皮包,水貂毛大衣一口氣兒全買了回來,比工薪階層的消費水平高到了不知哪裡去。韓小芸當然還在家,和他娘在一起帶孩子。彼時他兒子剛剛會自己坐起身,胖胖的可愛得不得了,但他對這個小吸血鬼沒有好感,抱都沒抱就催促韓小芸給小子斷奶。韓小芸換上新行頭,對著鏡子轉了個美美的圈,無意中感歎了一句:嫁給你真好。她男人其實是有點陋習的,遊手好閒久了的人都有這麼個毛病:有今天就不考慮明天。男人回來的路上抱著旅行包,估摸著這些錢養韓小芸一輩子不成問題,本來打算以後就在家逍遙自在,再也不上礦了,可聽了這話,他又想到總是推陳出新的百貨商店,和那些他還沒買過的金銀首飾,珍珠翡翠。在家呆了幾個月,過完年,他狠下心出了門。這回他摸清了門道,把本家的兄弟也都叫上,共同賺了第二桶乃至第二十桶金。煤改消息剛傳出來時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破口大罵,惶惶不安,而他當機立斷掏錢建起了“騰飛洗煤廠”。從那時起,他不再是二道販子,搖身一變成了當地著名企業家。那些年最流行的不是去英國、美國旅遊,是去俄羅斯。男人帶著韓小芸和他的一乾兄弟以及家屬們去俄羅斯旅遊,導遊領他們玩的地方有一個馬戲團,白天表演獅子鑽火圈,晚上表演“特殊專場”。門口的洋妞穿著另女人看了都臉紅的三點式,身材高挑豐滿,渾身散發著熱情奔放的香味,手裡拿著一張中文紙牌,畫著鮮紅的大嘴唇,寫著“男士觀看”,門票一千元人民幣一張,表演到天亮。導遊狎昵地笑笑,攏著手小聲說這是必看的節目,不看就白來了。他們兄弟幾人手裡的錢多得是,區區一千而已,眼都沒眨就買了票,霎時間,身邊幾個白天買洋貨買得紅光滿麵的媳婦們一下子六神無主起來。導遊在旁邊開導,大意是勸說“男人平時掙錢多辛苦啊,出來玩就是放鬆放鬆”雲雲。在那種環境下,媳婦們麵麵相覷,好像無法鼓起足夠的勇氣,理直氣壯地叫她們男人彆去。專場表演具體表演了幾個小時韓小芸不清楚,她隻知道盛騰飛吃完飯就在房間裡坐著,看完全聽不懂旁白的電視節目,哪兒也沒去,像局部失憶一般,提都沒提這件事。韓小芸早就不上班了,美得越發天妒人怨,依然走到哪都有人酸她。就連摩托車還沒普及的年頭裡她男人開著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帶她衣錦還鄉時,還有不死心要酸她的。男人從車上一箱箱搬下來的都是好東西,昔日和韓小芸一起長大的小姐妹湊到門邊嗑著瓜子看,眼見她男人轉身走遠了,她們就綿裡藏針地笑眯眯對著韓小芸道:“也就是你,能天天對著……哎呀,瞧我這話說的,你彆往心裡去,男人嘛,長什麼樣兒不要緊,人還不都是倆眼睛一個鼻子嘛。”韓小芸從不跟人臉紅,隻是微笑著解開小皮包,掏出錢夾裡的照片扇了扇風。有眼尖的人問:“喲,這是誰呀?新出的明星唄?你對象看見了不吃醋嘛!”韓小芸含蓄矜持地笑笑:“什麼呀,這是我兒子。”眾人大驚失色!一起長大的姐妹,韓小芸的兒子都已經出落得能上電視了!再回頭看看,她們的娃娃還在門口泥巴裡打滾兒!盛驍仿佛是在娘胎裡自主選擇基因拚裝而成的,充分遺傳了盛騰飛的挺拔魁梧,韓小芸的完美臉蛋兒,英俊雅俗共賞,城鄉通用,經久不衰,老少鹹宜,成為韓小芸屢試不爽的道具。說一個人漂亮對這個人的肯定好像還不夠,因為後天的改造對人的外表也有莫大的影響,必須是這人的孩子也漂亮,才能連基因也一並證明。昔日的姐妹終於不得不承認,韓小芸,確實漂亮。盛騰飛拖拖遝遝還沒下樓,韓小芸先下來了:“兒子,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