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生端來了檸檬水,玻璃杯內側有薄薄的蒸汽, 溫度恰好入口。男人抿了一點兒, 皺眉看著手裡的杯子。有些事就像是檸檬切成的片,當年一嘗, 酸煞人也, 疑心自己的口舌被那強酸割裂, 骨頭也被腐蝕得根根儘斷,從此回頭無岸, 寸步難行。而經歲月一遍遍衝泡稀釋之後, 他驀然發現自己完好如初, 反倒是當時的情景因被反複念及, 品來品去品得新鮮的果酸早已淡去,隻剩苦澀大行其道,遺憾占了上風。時鐘已過12點,大半個世界的新鮮檸檬都已下班了。他當然可以叫它們再回來重新上崗, 甚至命令鐵樹在他麵前表演開花, 但是這間酒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讓他甘於致虛極, 守靜篤,虔誠得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檸檬水入口不怎麼樣,讓人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還不如端一杯白開水來。可想想父輩的教誨,總在細枝末節上挑三揀四的人勢必走不了太遠,一腔殺伐決斷的本能突圍而出, 男人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將陳舊的酸和新生的澀一並送入口中,一滴不剩。喝了這一杯,百無禁忌。他一斂衣擺,安之若素地坐在沙發裡,垂下眼簾,掩住了淩厲的目光。確實,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切僅在他的心裡翻江倒海,破敗重建。時間不拿走人的敏感,它隻是有辦法讓人學會自己處理自己的敏感。午夜的大堂空空蕩蕩,值班人員各守其崗。送走了沈俊彬,盛驍穿過大堂吧後的回廊,一眼就看到坐在休息區沙發上的任遠。何止是“朋友”。他們的年少時光密不可分,承載了彼此青春的一部分,真是化成灰都能認出來。從盛驍邁出回廊時起,任遠亦注意到大堂一側多了一個人。他起身道:“真的是你。”“我還有假的?”盛驍笑著伸出手。昔日的情分依然在,但久未聯絡難免生疏。二人握手後各自落座,盛驍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任遠道:“有一天和劉瑞吃飯,他說,他在曆城看見你了。”“哦,是嗎?”盛驍意外得十分真實,他確實沒想到劉瑞喝多了還能記事,姑娘那麼大的胸都沒堵住那小子的嘴,“他在哪看到我的?我怎麼沒見他?”任遠不疑有他:“他最近胖多了,那肚子大的,你認不出來也正常。”盛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以前挺瘦。”“可不是麼,小時候最瘦就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吃激素了。”任遠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落在盛驍胸前的工牌上,“你在這兒乾多久了?”盛驍含糊其辭道:“也沒多久啦。”“我前兩年想找人幫忙,叔叔說你在外麵玩,沒收心,叫不回來。沒想到你已經上班了,還挺像樣的。”任遠微笑著問,“你都負責做些什麼?”盛驍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抵觸,他明知自己和任遠的關係絕非交淺不能言深,卻就是不想說得太多,這一點和他麵對他爹時的感覺竟然有幾分相似。大約是出於對對方價值觀的了解,他在開口之前就知道無論他怎麼細致地介紹也不會被認同。他笑容不減,像是沒聽懂重點,打了個馬虎眼道:“哎,我就隨便混混的。”“我……沒問這個。”任遠麵上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失落。他低了一下頭掩飾尷尬,解釋道:“我是想知道,你在這兒,平時的工作內容是什麼?”任遠無疑是世界上的“少數人”,有著任性和輕狂的資本,任家在雁門的地位說是能呼風喚雨也不為過。眼看他對現實讓步,對避重就輕的回答包容,反倒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不僅如此,對於他們過去的情分而言,流於表麵毫無內容地來回客套實在是一件挺殘忍的事。盛驍想了想,假設他和任遠易地而處,可能也會難以置信,對方未出三句話就開始敷衍。任遠一低頭,他有點於心不忍了。兩人如今地位懸殊,總得有個人比較難堪,任遠遠道而來,盛驍不太好意思讓人吃虧。“也沒什麼。”他如實答道,“我在這兒當個值班經理,既是保安,又是客服,不太忙的時候就兼職當當得罪人的考核,沒事兒再給人挑挑毛病,走過去敲敲桌子,叫人好好上班。就這樣,真沒什麼。”任遠安靜地聽完,抬頭看了一眼大堂和窗外:“這工作累嗎?”對方沒像他爹一樣不屑地大罵一場,盛驍已經要感恩戴德了,忙道:“不累不累,走走就行了。”“那你現在在值班,對吧?”任遠遞上自己的手機,示意他輸入電話號碼,“我不打擾你了。等你明天下了班,我們再聯係。”第二天的晨會上,沈俊彬簡明扼要地介紹了近日進場評估和與業主的交涉情況,預計從下周起十一國餐廳就可開始試運營。會議室裡掌聲連連,銷售部高興得直跺腳。散會後,他手裡握了一卷文件,在電梯前對盛驍匆匆打了個麵無表情的招呼,像說正經事似的低聲道:“忙完給你電話。”盛驍皺著眉頭,回以一個更嚴峻的表情,悄悄說:“等你。”兩人如同地下黨接頭,苦大仇深地對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沈俊彬率先破功,忍不住笑罵了他一句“神經病”,揮揮手走進電梯。盛驍挺直腰,一本正經地衝他道:“沈總,慢走,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您就開口,全心全意為一線服務。”沈俊彬大大方方地點頭致意:“謝謝。”盛驍換完衣服,任遠已在酒店門外恭候多時。他提了一個公文包,穿的還是昨晚那身衣裳,大敞著的風衣領子根本兜不住溫度,站在風口被曆城的冬天一遍遍問候。盛驍問:“找個地方坐坐?”任遠歎了口氣,搖頭道:“我這幾年天天有場,現在看見飯店、咖啡廳就想吐,寧可站在街上吹吹風。”盛驍:“那你還吹風?不注意身體。”“現在這樣,已經算是不錯了。”任遠苦笑,“真要去,就去你家坐會兒吧。”換了彆人提這個要求,盛驍能找出千推萬辭,但對任遠再說推搪的話,未免不夠意思。他伸手攔了輛出租車。進了屋,任遠看了臥室一眼,再看一眼廚衛,兩個男人站在廳中四目相對。“沒了?”任遠愣了幾秒,忍不住舔舔嘴笑了,“怎麼……像個花生殼似的?”“哎。”盛驍警告道,“你夠了啊。”“開玩笑的。”任遠兩間屋轉了轉,鄭重地看了一遍,強行挑出一點兒好來,“這房子一個人住倒是也不錯,好收拾。我在工地上的時候,住的地方就……”他頓了頓:“好像也比你這兒大。”盛驍:“……對,我這兒就這麼小,你坐沙發上吧。”桌上擺了一套茶杯,任遠拈起一個,端詳著杯身上的櫻花,問:“這幾年你一直一個人嗎?”盛驍:“怎麼,聽著像是要替我操心終身大事。”任遠:“你要是願意找,我當然可以幫你留心。劉瑞的媳婦就是我給他介紹的。”“你還會給人介紹對象?”盛驍深感新奇,一想起劉瑞在電梯裡那個挫樣兒,他咳了一聲,“那個……任遠啊,你給他找的對象,長什麼樣?”“雁門縣委的。”任遠答非所問,“那段時間我跑得勤,正好聽說書記家的小女兒二十多歲了一直沒對象,我就介紹了劉瑞。倆人見了麵,一相就對上眼了,談了半年結的婚。”“半年啊。”盛驍三緘其口,欲言又止,覺得出賣兄弟不是太好,“是不是有點兒草率了?”“草率?”任遠不以為然道,“婚姻,婚姻,為什麼叫婚姻?不昏哪兒來的因呢?何況結婚這件事就是個賠本買賣,誰趟這趟水都得賠,想得再多,也沒什麼用,該結就結。”盛驍一時無言,從前那個警告身邊一群壞小子彆糟蹋彆人家姑娘的男孩長大了,卻好像哪裡變了。他試著問:“你也這麼快?半年?”“怎麼會。”任遠笑了,說,“我跟劉瑞能一樣嗎,他自己都還沒過明白,不能對他要求太多。我和你嫂子認識了五六年,她出國之前我爸介紹我們認識的,後來她畢了業回國,跑來找我,我們就結婚了。”敢情任遠的婚姻經是對彆人念的,他自己拿的是另一本秘籍。雖然有點替劉瑞感覺到被坑,但盛驍總算放心了不少。可憑空多出來一個“嫂子”,這體會實在有些微妙,那些兩人之間誰的書櫃裡多了一本漫畫對方都了如指掌的歲月一去不複返。本來還能望見一點影子,現在連影子也沒了。盛驍花了幾秒鐘來適應這一改變,道:“那挺好的。出國一圈對你念念不忘,一回來就找你,是個有心人,這就夠了。”“嗯。”任遠點頭,“給你看看我兒子。”他手機裡有個遠程視頻軟件,拍攝的是一張大床,四麵立著軟包的床圍,床中間躺了三個小娃娃。大床旁邊還有兩個折疊小床,看著像是給保姆住的。“項目一開始就停不下來,由不得我。這幾個月一直在太原忙著材料申報,有段時間沒回雁門了。”任遠指指其中兩個,“聽說這倆已經會翻身了。”盛驍寬慰他:“正是乾事業的時候,嫂子應該能理解。她沒在這?”手機裡咿咿呀呀聲此起彼伏,任遠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幾個軟軟的小家夥,說:“我讓她在隔壁房間住,不然沒法休息。你不知道小孩子有多能鬨,一晚上要醒兩三回,大人根本睡不了覺。反正是喝奶粉,這兒有保姆看也一樣。她平時白天也在這兒玩的,這一會兒可能乾彆的去了。”“挺好,挺好的。”盛驍感覺這聲“嫂子”對著空氣叫得不夠尊敬,務必得瞻仰一下。他問:“有嫂子照片嗎?看看。”“等你回去了,我帶你見她。”任遠收了手機,道,“今年過年就回去吧。”盛驍是打算回去,但恐怕此“回”非彼“回”。他還未想好怎麼應付,隨手一轉手機,看到沈俊彬早幾分鐘發了一條信息來,問的是:“睡了嗎?”他回了兩個字:“還沒。”信息發出去不過十幾秒鐘,門口的門鈴響起:“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