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遠說有兩句話,說完就走, 盛驍這才隨他進了陽台。但門一關, 他把窗戶打開一條縫,自顧自地點了根煙, 優哉遊哉地夾在指間, 半晌沒說話。盛驍掂量著他也沒什麼要緊事, 真有要緊事早就說了。如果是為了避開沈俊彬,其實剛才那些調侃才是最該避開的。雁門人靠礦吃礦, 但凡能和周邊幾個礦區攀上關係的人都削尖了腦袋往上湊。跑運輸的, 辦選煤廠配煤出口的, 甚至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地倒買倒賣也能日進鬥金, 資產呈爆發曲線累積。煤二代與準煤二代遍地都是,年輕的紅男綠女尚不知人間辛酸疾苦,以為錢本來就是這麼一買一賣得來全不費功夫,又剛巧懵懂地看出自己的家境與眾不同, 足以讓他們胡作非為, 是以在男女關係上尋歡作樂的性質偏多了一些, 氛圍開放而浮躁。盛驍自問當年和那些不著四六的小青年區彆頗大, 首先他追尋的出發點就高尚得多,行為更是遠沒有任遠說得那麼誇張。換做彆人斷章取義也就罷了,任遠心知肚明還故意混為一談, 過分了。盛驍忍不住捏了捏鼻梁上的穴位,強忍著焦慮道:“你說小時候那些事乾什麼?那是我同事,這樣我們以後怎麼再一起工作, 人家該怎麼看我?”任遠氣定神閒地轉回頭,沒有丁點兒的愧疚神色。他上下打量了盛驍一圈,緩緩道:“一般人三四十歲就開始顯老,對你來說,這個時間應該會推遲十年八年。不過還是會有那麼一天的,沒人能一直年輕下去。”盛驍費解:“怎麼忽然想起來說這個?”“有時候,我看著我兒子就在想,這幾個小家夥我將來要怎麼養?”任遠側身倚在窗框上,漫無邊際地說道,“有人跟我說,等他們長大了讓我送他們出國學習,拿綠卡,辦移民,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這麼說的人,能罵的我都罵了。送出去學習是可以,算是我培養他們,但他們要是不回來,等於養了半天這幫小崽子跟我沒半點兒割不斷的感情,那隻能說是‘喂大’了,不能說是‘成人’。至於那些送出去就沒回來的,說白了其實是投資失敗,當父母的青春不再,折騰不動了,彆無選擇,隻好割肉出場。這一刀割下去,可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往後再找什麼頤養天年的興趣愛好來掩飾傷口,也不能替代。錯落的樓宇之間露出一道縫,能看見小區外的一小截馬路。任遠夾著煙,一點那個方向,問:“滿街都是出租、公交,地底下還跑著地鐵,出門有飛機、火車、輪船,為什麼想買車的人還多得要搖號?中介公司永遠都有可以租賃的房源,為什麼有人散儘家財也非要買一套放在自己名下?區彆就在於‘彆人的’和‘自己的’。盛家的車進了雁門礦區,其他廠子派來的卡車都得靠邊讓道,哪怕上了地磅也得先倒出來。外縣礦區我雖然沒怎麼進過,但有你們家的幾個叔叔張羅,估計情況也差不多少。現在換做你來當爹,看著自己一手辦起來的事業這麼牛逼,你想不想讓自己的親兒子待在身邊?你有事要辦的時候,希不希望兒子給你分憂解難?錯了,盛叔甚至都用不著你給他幫忙,隻要你在他眼前轉悠轉悠,就算是他倒過來給你忙活,我想他也願意。”盛驍:“……”盛騰飛雖然粗暴了些,可如同自然界中的某些雄性對待自己的幼崽一般,該做的一樣也沒少做。隻是他到底願不願意看見盛驍在自己麵前轉悠,這一點還有待商榷。“你為什麼不願意回去?他們說你愛乾淨,是我喊你學采礦把你給嚇著了。”任遠搖了搖頭,“學曆這東西,怎麼說呢,十年裡得有九年半都是用來拿給彆人看的。誰真讓你上礦下井了嗎?誰下也輪不到你下。再說你現在乾的這份兒工作,不一樣和機械設計沒關係麼?你要是真喜歡走過來走過去,我歡迎,等火電廠批下來我安排你管安監處,你想怎麼巡怎麼巡,怎麼樣?要是不想操心,也沒問題,掛個副職,任何事都不用你擔著。你那酒店才有多少員工?雁門礦有十倍、幾十倍的人數,隨便你檢查。井下安全,井上作業,合起來幾百萬字的安全手冊,任何一個行業都沒有這麼多,夠嗎?”任遠既然敢說,必定有把握打點關係將人安排進去。盛驍無言以對,默了默:“不一樣。”任遠追問:“哪裡不一樣?”這就一言難儘了。礦區外有一條路,地基打得比高鐵鐵軌還結實,供大小車輛365乘以24小時在上飛馳。煤炭價格起伏不定的年頭裡,隻要能拉到煤,回頭找個地方一倒,囤上一天就能賺幾萬塊。然而煤礦產出量固定,並不以人的強烈購買意誌為轉移,這條路上晝夜不分地有無數量大小卡車排隊,車裡的人吃喝拉撒不離方圓十米。他們所長各異,來這兒的工作內容卻高度統一:伺機插隊,同時防止彆人插隊。那可不是講究先來後到禮貌排隊的地方。當夜幕降臨,魚龍混雜的隊伍裡開始有人鋌而走險,無數的牛鬼蛇神在車隊中上躥下跳,當太陽再一次升起,隻有極少一部分人才知道昨夜曾發生過什麼。他們習以為常地掛上擋,超過路邊熄火擋道的卡車。行走在陽光下的人無病呻丨吟,大聲感歎命運不公,隻有經曆過黑夜的人才知道世界終究還是公平的。它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篩選,給家徒四壁的窮小子改命的機會——既然要逆天而行,怎麼能不刀尖舔血。盛騰飛當年叫上家裡的兄弟們,不是為了來雁門幫他點錢的,發家致富的同時他身上的疤也多了幾條。韓小芸對丈夫在乾什麼一知半解,卻又怎麼都問不明白。正因想象空間無限,所以她才更擔驚受怕,夜裡抱緊小小的盛驍,叫她的心頭肉一定要平安長大,身外之物夠用足矣,可彆當叫人擔心得睡不著覺的壞蛋。礦區內外隻隔了一道門、一堵牆,門裡的大部分人對外麵的爭鬥一無所知。像任遠這樣,在金瓦金鑾殿裡長大,十幾歲時對那些事頂多有所耳聞,還是被膩子刮了幾遍,再層層粉刷過的。他的世界隻有雁門礦這麼一塊地方,不由自主地就把未來規劃在這片土地上,出於當大哥當久了的慣性,他把身邊的兄弟們也添加了進來。高考前的那個冬天,盛騰飛經任礦長提點開始走關係。他抓盛驍過來耳提麵命了一番,掰著手指數給他看,哪些人他以後要知恩圖報。不但物質不能短缺,情義也要記在心上。他找的關係無不是因借西北礦業集團的名頭才能說得上話的,這也就意味著,按照盛騰飛的標準,盛驍以後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盛驍茫然地看向韓小芸。他念高三那年,距離盛騰飛親自出馬調車的歲月已經很遙遠了。人的記憶——尤其是韓小芸這樣性格溫柔的人——有自動裝飾功能,會忽略或淡化一些不願想起的事。韓小芸看著這爺倆兒,不知該發表什麼意見,目光有些無奈,有些擔心,還有點難過。很多人迷迷糊糊半推半就地接受著生活的際遇,盛驍卻不喜歡如此。他站在一條路的麵前,如果第一感覺不是太好,他根本不會邁腿。當然,他沒有出賣韓小芸從前的深閨夜話。正巧那段時間他除了課本看什麼書都有意思,偶然學了幾句酸澀的哲學理論,乾脆就裝瘋賣傻地中二病了一把,簡而概之就是他對盛騰飛說:祖輩乾什麼活兒,小輩兒不一定也得接著乾。盛騰飛那天正打算從此以後把他兒子當個大人看。他難得耐心地聽盛驍說完,結果發現這小子周正的紅口白牙裡吐出的卻是一堆狗屁道理。他脫了兩件限製活動的冬衣,好好兒擼了把袖子,把盛驍打得上躥下跳。最後韓小芸從中斡旋,加上盛驍的成績堅定不移地支持他本人的意見——從最近的幾次模擬考試的成績分析,他恐怕夠不上提檔線。在高考這樣無比敏感的層層審核麵前,再談彆的都是白搭。後來過了很久,盛驍想明白了。雁門之亂並不單單因為那條路是“三不管”地帶,而是資本集中處注定加倍凶險。他以為任遠當年不知礦區外的寒光鐵刃,也許任遠還覺得他不知道礦區裡麵的圖窮匕見呢。當年他沒有玷汙了他爹的威名,現下更不會說了,隻道:“我再考慮考慮吧。”“你考慮的時候,多多少少也把我們這些兄弟考慮進去。”任遠語重心長,拍拍他的肩膀,“要說能做事的人,我眼前並不缺,可外人始終是外人。真的能讓我當兄弟的,這麼多年還是那麼幾個。你說劉瑞聰明嗎?其實他不聰明,偶爾還犯蠢,得叫我給他收拾爛攤子,但是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份兒上,我就忍忍了。你,就更不用我說了。”“嗯。”盛驍心不在焉地應下,結束了這場夏蟲不知冰的對話。陽台門一開,兔子還在桌上,沈俊彬卻不在客廳了。盛驍朝廚房喊了一聲:“沈俊彬?”他沒空轉頭,但聽得出任遠似乎笑了笑:“我說什麼來著?外人始終是外人。你不知道他什麼心,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