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從走廊談話歸來,正好遇上護士長挨個屋趕人。沈俊彬的哥哥修養極好, 十分配合, 客客氣氣地答應馬上就離開。他邊穿外套,邊回頭問了盛驍一句:“你晚上怎麼休息?”左右床的家屬正在鋪從醫院租借的折疊床。這種床20元租一天, 長度不足兩米, 白天折疊成三折收起, 晚上8點後才能打開來睡人。床底是一層加厚防水的帆布,不透風, 形狀也按照人體工學設計。偶爾睡一睡倒不算太累, 但缺點就是麵積小, 不能翻身。盛驍用眼神點了點前方:“等會兒我也鋪個小床。”沈俊彬的哥哥動作一滯, 打量了他兩眼,好奇且關切地問道:“你這麼大的人,睡這麼小的床,能躺開嗎?”當然睡不開了, 可就這麼一張小床還是趕巧才租到的。在沈俊彬之後入院的人中, 多得是家屬連折疊床都租不著, 醫院又不允許自帶睡具, 陪人隻能鋪塑料泡沫板直接在地上睡。相比之下,盛驍已經知足了。他被沈俊彬的哥哥盯得有些臉紅,靦腆道:“能啊。”男人含蓄地笑笑, 問:“你今年多大?”窩在被窩裡貪暖的沈俊彬聽見這話,“噌”地一下坐起身來。“我啊?”盛驍沉下聲,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成熟可靠, “我老了,我都三十了。”“老什麼呀?和俊彬差不多大嘛,看模樣也不像三十的人。”男人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打了個轉,溫和地笑道,“律師和派出所的事你們都不用過問了,隻要養好身體就行。踏踏實實的,知道嗎?”盛驍送他送到電梯口。“留步。”男人再次跟盛驍握手致謝,鄭重地說道,“感謝你在俊彬受傷的時候照顧他。身為家人,這本該是我們做的,又或者說,你有這份心意,他也願意接受,你就已經是他的家人了。而對我來說,你是他的家人,當然也就是我的家人。”送走了沈俊彬的哥哥,盛驍有一種送走大佛的感覺,心中既輕鬆不少,又有一種剛聆聽完聖訓的虔誠餘韻。他快步回屋,沈俊彬見他進門,配合默契地靠床邊挪了挪,讓出了半張床。盛驍上半身躺到他身邊,問:“你哥會怎麼對程金鳴啊?”“還不知道。現在先不問了,等過一段時間有機會我再問他。”沈俊彬道,“不過,那個人應該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了。”盛驍:“你哥看麵相挺隨和的,還這麼厲害呢?”沈俊彬不無驕傲地“嗯”了一聲。盛驍又問:“那你是怎麼混的?怎麼還要躲著一個服務員?”沈俊彬:“……”“問你呢。”盛驍好奇極了,“難道那個被你換掉的助理也對你有意思?”沈俊彬腦子卡了一下殼,乾眨了數下眼。這瞬間的無語,等於是默認了。“沈總監那年才多大啊?”盛驍唏噓不已,“年輕漂亮,身居高位,確實招蜂引蝶。那小姑娘喜歡死你了吧?”“……”沈俊彬沉默地看著他。“在一間辦公室的屋簷底下,外間的小秘書傾心裡間的領導,這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故事。”盛驍真心實意地為沈俊彬拍了拍手,滿臉遺憾地嘖嘴問,“你怎麼狠得下心,舍得把人家換掉?”沈俊彬臉色驟冷,微微眯起了眼——今日回想,他依舊不覺得自己“狠心”,公私本來就該分明。可他好像從這話裡聽出盛驍有什麼未儘的心願?值班經理的行政等級和總監平級,但是工作形式不一樣,沒有配專職助理,大部分事宜由總辦秘書代為處理。倘若給這家夥配個秘書,讓對方喜歡上他,對他來說恐怕易如反掌。到時他豈不是會迫不及待地關起門來一償夙願?盛經理等好久了吧?真是委屈他了!盛驍全然無覺身邊人麵色不妥,隻感覺這事很刺激,為沈總監錯過讓人生圓滿的機會而扼腕歎息。他自己葷素不忌,推己及人地以為沈俊彬應該也能接受,再加上又是過去多年的事情,他絲毫不介意。盛驍興致勃勃地打探:“她喜歡你,你乾嘛不理她啊?你有什麼難言之隱麼?”“我的難言之隱是什麼,你還不知道嗎?”沈俊彬忿忿地拽過被子,生硬地說道,“我不會應付女生。不像某個人,哄得整個前廳的女性——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一個個都圍著他團團轉。”“你瞪我乾嘛?”盛驍很是無辜,“會應付女生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再說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又沒後台,不跟同事搞好關係,我還乾不乾工作了?”“等等。”他琢磨了一會兒,突然問,“什麼叫‘不會應付女生’?難道你沒……嗯?”沈俊彬背過身沒理他,對他和同事“搞好關係”的親熱程度不能認可,對他的充滿好奇的問題也無可奉告。盛驍猶如醍醐灌頂,越琢磨眼睛睜得越大,必須問一問:“那你收藏的那些戒指,都是誰的?”“什麼戒指。”沈俊彬回過頭問,“你是說我衣櫃裡的?你怎麼看見的?”“我那天不是去給你拿衣服麼?我就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該拿的嘛。”盛驍避重就輕地說道,“奇怪了嘿,怎麼你那一盒盒的戒指還不一樣大呢?”他攤開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強調:“我沒碰哦,我就瞄了一下。”“碰了也沒事,”沈俊彬垂下眼,小聲說,“我的,不就是你的麼。”沈俊彬剛一鬆手,盛驍立即趁機拉過了被子,和他鑽到一起,果斷自首:“哦,其實我碰了。好看嘛,我就打開看了看。”“……那些都是我爸媽的。”沈俊彬說,“我媽喜歡到處旅遊,在不同的地方看到有特色的戒指就買下來做紀念。她喜歡的東西,我爸當然陪她一起戴了,所以大部分都是成對的。大小不一樣,是因為她不太講究寓意,怎麼戴全憑心情,看想戴在哪隻手指上。”壞了。盛驍把臉藏進被子裡,心想道,沈俊彬不光自己清純,怎麼連爹媽都這麼專情?而他,居然以齷齪的心思加以揣度!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沈俊彬知道。不,其實他以前也是這麼純潔來著,一定是這個染缸般的社會玷汙了他。“你那時候為什麼要住在管理學校?”盛驍又問,“聽你的話,你一進店最少就是總監了吧?你去總部參加沙龍,完全可以住到總店,乾嘛在管理學校的宿舍遭罪呢?體驗生活麼?”說著說著,盛驍悚然一驚,捂住自己的領子:“你是出來打野的?”“……打個屁的野。”沈俊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還不是因為程金鳴?”他不想提,又怕盛驍的思維發散到外太空去,麵露難色,猶豫道:“他那個人吧,有點……那個。”盛驍:“哪個啊?”“他兼職我的助理之後,隻要總部有沙龍或者會議,我都會儘量推薦他去。一方麵是因為我當時以為他早晚會通過經理人考試,將來這些人會成為他的同事,早點混個臉熟多少有些好處,另一方麵,他確實好學,不像有些人,去了光是走個過場,回來一問三不知。他能學到點東西,這才不辜負公司舉辦沙龍的初衷。結果……”沈俊彬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沒去幾次就和人稱兄道弟,弄得好像處處都是他的熟人。再後來,我聽說他沒事兒還給這個、給那個打電話,也不管彆人是不是在休息。”盛驍搖頭:“他算盤太多,你就是一傻小子。你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呢,還給他操心,就等著被他算計吧。”沈俊彬被罵也無話可說,悻悻道:“就因為他太高調,所以他的處分一出來,在公司裡引起的動靜比以前任何人的處分都大,整個係統到處都在談論他。我要是住進總店,免不了遇見熟人,到時肯定被人拉著問東問西,打聽那事的細節——那陣子我們店裡天天自檢,弄得草木皆兵,大家都很累,我一想起他來就夠煩的了,實在不想被人一問再問。所以我想著到管理學校宿舍住,隨便找個地方呆兩天,至少能落個清靜。”“我還記得,我是那天中午到宿舍樓的。”沈俊彬回憶道,“當時天上掛了個大太陽,晃得我眼也花,人也浮躁。宿管問我能不能和彆人合住,我開了一上午車,隻想趕緊找個地方睡一覺,沒多想就答應了……誰知道遇見了你。”“什麼叫‘誰知道遇見我’?”盛驍不服,“和我住一屋你吃虧了嗎?”這話一出口,兩人雙雙沉默——沈俊彬豈止是吃虧?分明連人都搭進去了。盛驍立即換了個問法:“要是早知道我在,你想乾嘛?”“早知道你在?”沈俊彬被他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遠處的白牆,怔怔地說,“我不知道。”一想到時光倒流,能重新擁有諸多選擇和無限可能,沈俊彬頓時陷入了選擇困難,不知是脫光了衣服躺在盛驍床上,等他下課好?還是早一點請他看電影、喝啤酒,把他灌暈好?等一下。如果重新來過,不正是改變命運的機會麼?當年一回首,他被盛驍幾乎完美的笑容蒙蔽,不由自主地卑躬屈膝,無論何種地位都好,隻求一親芳澤。可現在他知道了,盛驍打從出生起就沒被人那麼擠對過,當年那英俊外表下的靈魂即瘦小,又寂寞、委屈,正處於人生中最脆弱的時期。而他,攜與其他經理人注定不能平等的優厚身世而來,他隻需要動動嘴皮就能輕而易舉地帶盛驍走出困境,並由此攻破他的心防。盛驍看起來舉止有據,高不可攀,其實對溫柔而執著的攻勢沒有多少抵抗力,耳根還頗軟。也許他一開始不那麼輕易鬆口、不默許盛驍在上麵的地位,再加以適當的軟硬兼施——那時盛驍年紀尚輕、閱曆尚淺,說不定就慌不擇路地投進他的懷抱,尋找港灣依靠了呢?想到盛驍一頭鑽進他懷裡,撲到他胸口……沈俊彬目光驟亮,豹膽橫生!一切都是因為他當年色令智昏,姿態太低了!對於任何一個有正常水準家教的人來說,“無功不受祿”的警告自小就深植於腦海,所以一旦有陌生人突兀地拿出利益相誘,誰也不能安心收下。可換一種方式就不一樣了——假如給一個剛入門的人講這門內的規則、秘訣,很容易會被視作知己、前輩、貴人,心生好感,乃至以身相許。他不需要給盛驍直接的利益,那太庸俗了,盛驍也不缺錢,他隻需要適當地幫盛驍開開綠燈,讓他親自體會成功的喜悅,一步步誘導,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