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飲樓的天井南側是一麵玻璃牆,牆邊擺了好大一株菩提榕。受到了精心照料, 植株的長勢十分爭氣, 主乾粗且壯,氣根隨心垂落, 造型禪韻無窮。滿目的枝繁葉茂, 在某些角度才隱約看得出樹後站著兩個人。隻是略微遮擋而已, 榕樹並未幫他倆隱身,當參加年會的客人路過此地時, 有幾個心懷好奇的, 向那兒望上了一望。這麼一看, 不難估摸出那是兩個身材高挑的大小夥子, 就憑這線條,倘若迎麵走來,定能輕而易舉吸引眾多眼球。隻是現下……隨著各間餐廳水晶門的開開關關,時不時偷跑出一絲兩縷的食物香氣, 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勾人小手, 時現又隱, 若有還無, 撩得人腳不能停,魂兒也出竅。那二位仙人之姿……嗨呀,縱是仙女在畔, 人們也顧不得看了。盛驍顛三倒四嘰裡呱啦地說了一通,末了一合計,自覺漏洞百出, 簡直是欲蓋彌彰越描越黑,他隻得抬手乾搓了一把臉,恨不能倒帶重新來一遍。然而想橡皮擦字一樣抹掉前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沈俊彬是何其精明的人,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腹誹他這個落難太子窮光蛋呢。沈總監手抄著口袋,聽完了一出劍拔弩張誤傷無數的烏龍事件——為了不影響盛驍,他幾次想笑,硬是咬著舌尖上的一點肉給憋了回去。情理之中的避重就輕他當然聽得出來,但隻要是“解釋”,就意味著“重要”,盛驍肯向他解釋這麼久,他實在是再也挑不出這個人一點毛病了。他想不出這世上為什麼還有事物能如此狠心,當真為難這個人。可他不願說話,不舍得開口,盛驍在他麵前絞儘腦汁地保持形象卻又不願說謊的樣子讓他看不夠,聽不夠。對講機頗有靈性地替盛驍解了圍,“滴”了一聲,打破了沉默。“我明白了。”沈俊彬在心中艱難地勸自己見好就收,頷首道,“所以賣房的找到你,你沒錢——不用解釋,我知道,你本來有。”對一個男人來說,無論身處哪個年齡段,關鍵時刻囊中羞澀都是一件無比尷尬的事。他試圖化解盛驍的尷尬,輕鬆地笑笑,說:“小事。差多少,哥給你。”沈俊彬的語氣像是開玩笑,但不全是開玩笑,前兩天盛驍叮囑他“彆動腦子”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對味,搞得好像思考和外傷有什麼必然聯係似的。憑什麼他不能動腦子?這是剝奪他主動創造兩個人私有空間的權利。莫說盛驍決心昭彰,已經把合同手續都簽妥了,哪怕這家夥隻是睡前提出了一個想法,他懷疑自己也能一手完成剩下的所有。更何況這個問題確實不大——即便不遠處正山崩地裂,隻要還沒裂到他們倆腳下,沈俊彬就總覺得麵臨的困難不過是一樁小事。“謝謝啊,先不用了,我看我爸打算把錢還我。”盛驍道,“其他的錢也不知道他還給不給了,但買房的錢還是有的。”“哦。”沈俊彬應聲。他想:這回還真是小事。父子沒有隔夜仇,一個電話重歸於好。家和萬事興,這對盛驍來說應當是好的……可他怎麼有些悵然呢?大概是如此一來,盛驍走出窘境,他也沒有英雄救美的機會了吧。實乃一大遺憾。錢是這個世界丈量感情最直白的工具,他沒有認真研究過如何施行,但心底裡其實早已翹首期盼。他偶爾做夢,期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盛驍一個人的蓋世英雄,救這家夥於水深火熱之中,受到他熱情地凝望。那種感覺類似於嘗到奇合胃口的美食,是個人就禁不住朝思暮想,企圖一嘗再嘗。表麵上,沈俊彬的價值觀還是正常的,他得體地微笑道:“那就好。”“還有啊,那……我爸媽要來一趟。”盛驍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耳後,又說,“一是要看看我房子買在哪兒,二是要來店裡看看……”聽到這兒,沈俊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綜上所述,相當於盛驍麵臨的問題都解決了,那怎麼會這麼主動、詳儘地跟他描述其中、其後的細節?除非此事和他密切相關,他有必要知悉。果不其然,他的預感在下一秒鐘應驗。“他們買這兒買那兒的,買那麼多我都沒去看過,我買一套他們就要倆人一塊兒過來看,真的煩……”盛驍不著邊際地說著,突然乖巧地露齒一笑,“哎?對了,我媽說最好能順道看看你。”有預感不代表有對策,沈俊彬的表情和思維皆沒能淩駕於盛驍的套路之上。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看我。”“正常的,正常。”盛驍寬慰道,“當爹媽的,想看看兒子工作環境、住處,再看看身邊的人,這一樣比一樣重要。這不跟你剛來的時候一樣麼?你是不是得看看店、看看庫房,再看看同事是什麼樣的?這份心情還是可以理解的嘛……”沈俊彬隻有點頭的份兒。盛驍和家裡鬨僵是為他,身無分文也是為他,他明白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但與此同時他骨子裡忽然有一群控製不了的、說不清的東西默默聚集起來,似乎有一種隨時準備發難的勢頭——那是生命對於被他人支配感到不悅、想要反抗和自我保護的本能。換做彆人對他下達類似的“通知”,他多半會冷笑著不置一詞,偏偏這個人是盛驍。而平日裡對他還算溫柔的情人,此時此刻看起來是那麼設身處地地體貼父母,以至於完全忘記考慮他的意見和情緒。去是一定會去的,不去那是無情無義。可他也知道,就因為這個開頭不妙,他就不得不先做一番自我鬥爭,才能體麵地作出回應。盛驍微微彎腰,手肘撐在欄杆上:“我已經替你推了。”沈俊彬:“……為什麼?”“不著急。”盛驍回頭,眯起眼睛,呲牙對他做了個安慰的笑容,“你上次不是說身體不好沒狀態麼?我特彆真誠地跟我媽說你不在曆城,沒空。等你準備好了再見吧,慢慢來,時間還長呢。”盛驍話裡的話,沈俊彬聽得真切。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世界上不存在起死回生的“假如”。可他明知這一命題是不成立的,又不禁自問,倘若……向父母坦誠這一道坎,他邁得過去嗎?上一次他可以托詞沒有準備,因為那時盛驍也還沒麵臨非提不可的境地,隻是一趟尋常地回家看望父母。這次不一樣了。當曆史進行到這一步——難道謀朝篡位的大軍壓城時,龍椅上的人還能說等一會兒,我沒有準備好?他是連和盛驍一起麵對的勇氣都沒有嗎?應該不會吧。不,不會的。他並非膽怯,隻是他習慣了八麵玲瓏的迎來送往,精湛入微卻又浮於表麵,其實下了班關上門,他就是孤家寡人一個,在容錯率極低的忙碌工作和門前雪地無痕的冷清之間切換。他在特殊的家庭背景中成長,甚少有人為他做出諸如此類的,恰當的示範。窗外便是車水馬龍的蓮花大道了。車河中無數的燈光閃爍,蔓延至地平線,仿佛滾滾的紅塵。濃鬱的人間煙火捉不真切卻將他緊緊包裹,再溫柔地淹沒。正值一座城市夜景最為輝煌的時刻。宴會廳的門敞開著,主持人在對著麥克風試音,客戶請來的曆城歌舞團即將開始表演。盛驍手上的對講機又響了,他舉到嘴邊回了一句“我就在餐飲樓,馬上到”,從側麵輕拍了一下沈俊彬的肩膀——這是他要去忙了的意思。一般人不會隨便拍沈俊彬的肩,一般人也拍不出這感覺。盛驍遞了一個眼神,裡麵寫滿了今晚打老虎的心照不宣,那是他們經風曆雨之後的默契。人活於世啊。若不暴霜露、不斬荊棘,若無魄力開天辟地,怎麼配有錦繡千裡?從光芒稀少的孤獨暗處走向光下,必然有諸多的不適應。可如果他辜負了盛驍今天為他點的這一盞燈,他的人生將永遠有莫大的缺憾。“喂。”沈俊彬朝不遠處的背影喊了一聲。盛驍腳步一頓:“怎麼啦?”沈俊彬將他從頭看到腳——若論外貌,盛驍的英俊程度和他初見時應當無兩,可不知這人究竟哪裡又多習了些勾魂攝魄的獨門絕技,讓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手了。他並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和盛驍的父母如何溝通、如何遣詞造句也統統未知,隻有直覺警鐘大作,呼喊事不宜遲,他非說不可。沈俊彬在無儘的自我懷疑中挑了一個他最擔憂的問:“我讓你覺得拿不出手了嗎?”盛驍嚇得一挑眉——他自己後院起的火才將將撲滅,在吃軟飯的邊緣徘徊得差點閃著腰,這煙還沒有散儘呢,豈敢嫌棄沈總?當他焦頭爛額得不知道怎麼向親爹表示自己往後一定重新做人儘二十四孝才好時,韓小芸先將盛騰飛的手機奪了過去。親媽對他的工作壓力表示了充分的體諒,將家庭衝突歸結於浮躁的社會和不古的人心對她素來聽話的兒子造成的不利影響,摔了的果盤瓷瓶“碎碎平安”,即便今天不換新的,反正離換一套也不遠了。和親媽聊天,盛驍從來都能輕鬆一倍不止,也不必唯唯諾諾地低頭懺悔。他心防剛卸,突然,韓小芸話鋒一轉,迫不及待地向他打聽起沈俊彬。知母莫若子,由於突如其來的問候真假莫測,盛驍一個激靈,理智地秉著保護我方沈總的原則,試探性地頂多隻吹噓了十之五六。僅是這樣,便當即招來了韓小芸一驚一乍的讚歎。要知道,美人多半自戀,縱使韓小芸已經十分低調,對於自己生的兒子也常常是當做佳作欣賞的,總能找到清奇的角度誇讚,眼裡甚少放得進“彆人家孩子”。盛驍震驚,他享受這獨一無二的優渥待遇已久,早成習慣,今天他媽當著他的麵誇起了彆人,使他的世界變得觀岌岌可危起來。一麵是在親媽麵前失了點兒寵,可另一麵,韓小芸也沒誇外人。盛驍的賬本有些糊塗,模糊感覺這樣算下來自己應當還是賺的,隻是賺了多少還沒有盤清罷了。但怎麼算,沈俊彬也絕無可能是負數。他是鐵麵無私的硬石頭,誰被他抓住誰吃虧,也是被窩裡的小火爐,誰抱誰知道滋味。他是越了解越招人喜歡的神奇生物,當盛驍以為他是個精明能乾的商人時,沈俊彬能情深義重,起早貪黑地趕到他身邊隻為能和他聚一會兒,當他以為他是個甜蜜撒嬌的小情人時,人家又一手遮天,隨時能拿出卡把他買下來。盛驍果斷答:“當然不是。”不是就好。沈俊彬:“那為什麼不見?你就說我回來了唄。”他一手抄兜,瀟灑地捋了一把住院期間蓄得略長了的頭發,莫名感覺玻璃裡的影子有些歡樂。或許是身後宴會廳裡喜慶的伴奏震進了他的心坎兒裡,他忍不住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抵肩附在盛驍耳邊道:“等叔叔阿姨來曆城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