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檢結束後許乘月直接去了學校, 這幾天剛開學, 下午他有兩節課, 都是照著書就能講的數學基礎課。路過圖書館前的草坪時, 看見陸永帶著他女兒然然在陽光下看書, 陸亦然的頭發終於變回了黑色,穿著藍白色校服,一臉的不情不願。倒是陸教授很滿意地在給她講題目,臉上久違地出現了笑容。他在教職工食堂吃了午飯,雖然早飯吃的晚他不餓,但從小就養成了習慣,該吃飯的時候必須吃飯, 所以強迫自己吃了點東西。他一個人坐在休息室裡的仿皮沙發上, 保溫杯接了杯開水放一邊, 閉著眼打算休息一兩個小時。可他閉著眼也休息不好, 腦子全亂了。早上腦子有點亂是因為顧雲風, 現在不是。兩個小時前,他拿著體檢單去拍了腦部ct,忽然注意到這次拍ct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樣,這明顯是一個更加開放的環境, 而他之前被引導的拍片地方,都異常私密。走進ct室的時候就感覺不對勁, 他剛做完核磁共振,振得腦袋嗡嗡嗡響個不停。結果片子拍到一半醫生就停住了,看他的眼神一言難儘, 指著電腦上的畫麵召喚了另一個小醫生。雖然隔了一道玻璃,但許乘月還是聽到了兩個人竊竊私語的交談。——他腦袋裡是有什麼東西嗎?這裡密度明顯高於其他部位。醫生同情的眼神讓他心臟一陣抽搐,站在一旁差點沒喘過氣來。“你之前做過手術嗎?”小醫生趴在桌子上認認真真看著那幾張片子,眼光始終集中在某個部位,大概就是所謂有東西的地方。“去年做過開顱手術。”“哦……難怪了。”兩個醫生恍然大悟地點著頭,討論是不是手術時給他腦袋裡裝了什麼東西,話題從黑客帝國一直延申到了人工智能。討論結束後還一臉好奇地盯著他,問究竟裝得是什麼。“不知道……”許乘月如實告知。他怎麼會知道呢?在沙發上放飛自我了一個小時,他終於還是睜開眼直接去了教室。以前拿著自己名字的體檢單去檢查,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些事情,給他檢查的全程就是那一兩個醫生,他們始終麵無表情不多說一句話,就連最後的體檢報告他也從來都不看,全讓應西子研究之後反饋給自己了。那時候他習以為常,沒覺得哪裡不對。今天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才讓他意識到,他以許乘月名義在瑞和醫院受到的種種待遇,或許通通都是不真實的,都是有所隱瞞的。如果追溯到最初,就是他墜樓在這裡接受手術的時候……這個極其成功的,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的手術,究竟是真的嗎?那場意外的墜樓事件,真的是他記憶中裡的那樣?假如它們都是真的,有沒有悄悄欺瞞他什麼?馬路上橫衝直撞開向自己的無人駕駛汽車,手表裡安裝的gps定位。這一切都讓許乘月毛骨悚然,以至於上課鈴響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講台上了。放眼望去,教室基本滿了,看來沒什麼人逃課。他看著人群感覺心裡好受些,至少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能讓他感受到世界的真實。他們是真實的,那他也是真實的。——————————打開投影儀,不用書本,對著課件開始講實變函數的測度論。對於大多數學生而言,這本來就是個無聊又難懂的課程,講得再生動,也沒那麼好理解。況且,他講得也不生動,幾乎就是照本宣科,照著他腦袋裡記得的內容念一遍,講幾個題目,再給學生布置作業。按照他以前的經驗,每次上課前會收上周布置的作業,基本上有一半人是抄的答案,四分之一瞎寫的,還有四分之一認認真真自己做的。作業掛鉤期末的成績,占個百分之二十的比例,大部分人還是會交作業的,無論做的對不對,一般都給滿分。他記得當年自己可沒這麼好運,選的導師是陸永,表麵溫和實際非常嚴厲。至少陸永的課,他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出任何錯誤。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之前的事情全都模糊不清,他評了副教授,但精神上還是陸永的學生,那還是他尊敬的老師,說一不二,永遠正確。不知道是不是暑假剛結束的緣故,這些學生的興致都不是很高,下課之後隻有一個紮著馬尾的小姑娘跑過來,手裡拿著自己的作業,看起來是要問問題。雖然這是新學期的第一堂課,但他記得大部分學生的名字,包括這個叫季芸的女孩。她就屬於那少有四分之一,認真做作業,上課永遠前三排。“許老師,這道題我哪裡做錯了?”她指著一道課後習題問,然後把自己的做法拿給許乘月。“證明正線性算子的一致收斂性?九十七頁的三個定理,還有九十五頁的基本定義。”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對女孩說:“理解它的基本定義,然後把這三個定理都用上,怎麼用,還是要你自己想。”“許老師,我發現你講課從來都不備課。”她把本子卷好放在手裡,眨著眼睛說:“你是什麼都能記住嗎?”“也沒有吧。”許乘月愣了一下,他不太明白季芸要表達的意思,在他看來備課跟記憶力並沒有關係。“我們發現你講課的內容,跟書上完全一樣欸,但是你又沒拿著書,課件內容也很簡略,你是怎麼記得這麼清呢?”“可能……看得多了吧。”脫口而出。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這本書他不過看了兩三遍。“不可能啊,許老師你當老師時間也不是很久欸,你是不是天生就能過目不忘啊?”“當然沒有。”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可這一刻他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一年來,自己的記憶力確實好到超出人類極限。雖然很多不重要的事情他不會記下,但那些有用的,重要的,比如監控錄像裡的每一幀每一個人,他都肉眼可見地記錄在腦海裡。就好像擁有了一個記錄記憶的數據庫,一切記憶照單全收。女孩後來說了些什麼,他回答了什麼,回過神的時候都不太記得了。隻發現自己坐在教室裡,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燈還開著,投影已經關掉,喧囂聲從窗外傳來,世界卻安靜極了。已經下課了。他突然心裡非常非常難受,沮喪,恐懼,所有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帶給他一種空虛和饑餓感。這種不安讓他特彆想吃東西,特彆想說話,想做一些他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情。於是他立馬給顧雲風打了電話,他想立刻聽到滴的電話音,想馬上聽見顧雲風的聲音,想看見他,想擁抱他。來確定他眼中世界的真實性。五秒內他就聽到了對方溫和的聲音。“你下課了?”“嗯。”他坐在教室的座椅上,周圍沒人但還是壓低聲音:“晚上我們出去吃個飯吧,就我跟你,兩個人。”“好啊。你想吃什麼?幾點?”電話那頭一陣嘈雜的背景音,聽得出來他還在醫院。“就現在吧,都五點了。吃什麼你定吧,大眾一點的。”“大眾一點的?那咱們去吃燒烤啊。”他沒有猶豫,說了聲好,讓顧雲風找個店子,再把地址發給他。如果放在之前,他肯定會搖著頭說垃圾食品,不吃。可剛剛顧雲風說出燒烤這個詞時,這些曾經被他粗暴地定義成好與壞的東西,讓他有了種從未體會過的熟悉感。——————————顧雲風在醫院附近的一條老街上找了個燒烤店。店麵挺大的,露天花園,掛了一排彩燈,一到晚上就煙熏火燎。他一開始想找個酒吧什麼的,但許乘月說的是吃飯,不是喝酒,所以還是燒烤吧。他坐在街邊的木頭椅子上,老遠就看見許乘月慢悠悠地從煙火中走過,身上占不到一丁點俗氣。他穿著件深藍色襯衣,一臉淡漠整個人顯得非常清冷,在這種市井街巷中尤其顯眼。“你要吃什麼?我剛剛把菜單上海鮮以外的都點了一遍。”他看著許乘月拉開旁邊的椅子,找老板要了幾瓶啤酒,整整齊齊擺在自己麵前。“喝酒嗎?。”話剛說出來他想起什麼,立刻改口說:“之前應西子說你不能喝酒……我都忘記了。”“她還讓我晚上十點必須睡覺呢。”他自嘲地笑笑,自從搬去和顧雲風一起住後,之前的生活習慣通通被改變了。事實證明,過得不那麼規律,也活得挺好的。“沒事,我喝一點吧。”許乘月拿起一瓶,拉開拉環,倒進麵前的一個杯子裡。旁邊那條馬路一直有人在飆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過,吵得報警器接二連三地響。有女人扯著嗓門訓斥著男人,還有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很吵,很亂,但他覺得挺喜歡。老板端來一大盤子烤串,牛肉羊肉羊腰子,還有茄子韭菜什麼的。整整齊齊地在鐵盤子上列了三行五列,層次分明規律明顯。第一行全是肉,第二行都是菜,第三行,幾條孤零零的秋刀魚。“老板,來盆小龍蝦。”顧雲風用筷子挑了挑秋刀魚,用力把檸檬汁全擠在上麵。也許是看這魚太孤單,他把它們位置換了下啊,讓兩隻魚嘴對嘴靠著。真是無聊的惡趣味……他看著顧雲風在那擺位置,就那麼四條魚,折騰來折騰去,最後不也是吃進肚裡。但是,他這樣做看起來很可愛。嗯,就是可愛。許乘月看著他專心折騰那四條魚,嘴角不自主地向上翹起。“你不喝酒嗎?”他指著顧雲風杯子裡的大麥茶問。“我還要開車呢,給你點的。”“哦。”他嗯了一聲,有點失望,默默地喝掉剩下的半杯。可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甘心,伸手拿過顧雲風麵前的杯子,把茶水直接倒在了旁邊花壇裡,然後迅速開了一瓶白的,垂直倒立,倒了小半杯。“不能我一個人喝。”他笑了一下,對上顧雲風震驚的表情:“喝完叫個代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