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許乘月在實驗室的教室裡, 手裡拿著本書, 穿一件灰色襯衣, 照著ppt念屏幕上的文字。“這幾年隨著智能識彆準確性的大幅提高, 人工智能已經大範圍運用在案件偵破中。2012年, 人工智能在複雜圖像的識彆中有了一次突如其來但巨大的質的飛躍,而現在,這一領域理論上已經達到了99.9%的準確率,在自然語言處理領域中對情感傾向的識彆也達到了這一準確率。我們未來可以通過分析人類的微表情,言語措辭,精準判斷出他的情緒和喜好,為刑偵時的走訪及後期審訊提供最精準的判斷。”陸永坐在下麵的椅子上, 認真地聽著他的講解, 在提到刑偵時喊了一句:“停!”“有哪裡不對嗎?”許乘月問。“把未來改成現在。”“這離實現還很有一段距離。”“展示出來的, 要寫的好聽一點。”陸永摸著下巴說:“我們現在芯片完成了, 就等智因科技那邊的實驗結果。”“上周和三所的領導開了會, 他們對我們的ai芯片很有興趣,我就想,不妨推出一個ai偵探的概念。”“這個概念不錯。”許乘月點頭。“那可以先選個刑偵大隊,不如派你去吧, 學習下他們的辦案方式,給ai偵探加個功能。”陸永皺著眉, 扶了下眼鏡若有所思。從書架上拿出一台電腦,找出南浦市市局和區縣刑偵大隊的聯係方式,遞給許乘月。也不知怎麼, 那一瞬間許乘月就想到了自己陪林想容報警那次,那個街道派出所在金平區,一個比較繁華的地方。如果沒有猜錯,他見到的那個姓顧的年輕警察應該也在金平區刑偵大隊。他迅速找到了金平區刑偵隊的介紹,不出意料見到了顧雲風的照片。原來他叫顧雲風啊。許乘月心想這位顧警官雖然年紀不大,但眉眼裡總露出一種溫和穩住的氣質,給人很大的安全感。這大約與他的個人經曆有關,沒在悲慘的遭遇中自暴自棄,反倒是練就了能沉住氣的氣場。許乘月停頓了一下,仔細看了看他的照片,最後指著電腦屏幕上的頁麵說:“就這吧。”“如果需要我去,我就去這裡。”說完他望向陸永,但陸教授並沒太在意他的所指,自己對著電腦若有所思,大概在思考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窗外的雲很高,太陽被遮住,隻有幾束光穿破雲層照到玻璃上,在地上印出一個光斑,隨著清風搖搖晃晃。幾分鐘後陸永突然拍了下手,啪地一聲嚇人一跳。“你說,如果我們把ai芯片應用在人類身上,再讓這個人自己去刑偵隊磨練一下怎麼樣,這更符合我們的想法啊。”說出這話的時候陸永雙眼都溢滿光芒,他的臉在光影中變幻莫測,抬頭望著猶疑不決的許乘月,站起身拍了拍對方肩膀,意在鼓勵。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真是絕妙,成功把所有能取得的資源聚集在一起,最高效率地創造一個非常有市場意義的芯片。如果能夠成功,這張ai芯片很大程度上不僅代表了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更重新更改了人類的道德倫理智力極限。它可以被批量生產,批量嵌入大腦,取代那些混吃等死智商不足的庸人和廢物。聽起來簡直像新世界的到來。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帶著親昵意味的鼓勵沒有起到任何正向效果,反而擊中了對方的反感。平常還算順從尊敬他的許乘月突然變了臉色,手裡的水杯往桌上用力一扣,麵帶嫌惡地看著他:“你把這些當你的私人物品嗎?”見許乘月麵色不悅,陸永也就沒再說下去。他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膽大,但膽大有什麼不好呢,他一生都在追求最極致的科學,追求社會資源的高效利用,追求更高更遠遠離平庸之人的的世界。想得償所願,就得膽大妄為。最後他還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地笑了下,對許乘月說:“智因科技對類人類的實驗結果,下周出來,那時候ai芯片的開發,就算徹底完成了。下周末剛好開個慶功會,把大家都請來,乘月你是主角,可一定要去啊。”許乘月沒有推辭,雖然他不喜歡參加這種活動,最近幾年和陸教授關係也算不上太好,但事情做了總得負責到底,慶功會這種活動不算太虛偽造作,他倒是能勉強應付。一周後他接到了林想容的通知,說是動物實驗的結果出來了,約定在郊區的一處科技園區見麵。園區裡麵是兩幢二十年前的現代建築,牆上爬滿綠色藤蔓,窗台邊有一盆綠蘿,枝葉繁茂,被嗬護的很好,沿著牆壁一直長到了五樓。這兩幢樓都是榮華生物的,他大概知道林想容和這家公司的關係,但沒細究,彆人的私事他沒興趣打聽,說出來會保守秘密,想爛在肚裡也從不勉強。畢竟工作結束,又會變成陌生人。許乘月穿過聚集在休息區吸煙的人群,走進最前麵那棟樓,腳一踏進去就渾身戰栗起來。這地方給他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陰暗的大廳,潮濕的樓梯,地上是馬賽克花紋地磚,電梯旁對稱地擺了兩個胡桃夾子。許乘月抬手看了眼手表,現在剛好三點整。走到三樓時,他推開一扇半掩著門,牆上掛著一副字,地上鋪上了紅地毯,桌子中間放著幾本翻開的書。林想容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坐在一旁望著窗邊升起的太陽,看它衝出陰天的雲層,光芒四射。她當時的神情和幾年□□審時的神情非常相似,有點迷惘有點難過,呼吸聲帶著一點唉歎,灑向她的陽光看起來非常崇高,但怎麼也遮不住滿身的不甘。許乘月走上前去,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紅絲絨禮盒,包裝精美,還係了個完美的蝴蝶結。“這是什麼?”他問。這麼花裡胡哨的盒子,他是不喜歡的,華而不實,惺惺作態。反正都是盒子,能裝東西就行,能安全地裝下重要東西,才是他們應該追求的。“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啊,我包裝了一下,是不是挺好看。”他沒怎麼理會林想容的話,按捺住吐槽她審美品味的衝動,拿過那個盒子,打開卻什麼都沒有。“什麼意思?”他甩了甩空空的盒子。“那張芯片廢掉了。”心裡咯噔一下,許乘月抬起頭,眼中藏不住的慌張:“實驗出什麼問題了?”實驗最初是將ai芯片植入黑猩猩的大腦,人工神經的一端連上黑猩猩的神經中樞,另一端接上芯片。這項工程進行了大約六個月,終於在三個月前成功了一起。那些失敗的實驗體被處理掉後,芯片回收時多多少少有了點問題,但並不至於直接廢掉整張芯片。“兩天前,那隻被植入芯片的黑猩猩從籠子裡逃了出去,直接撞向了高速上飛馳的汽車。”林想容說:“它自殺了。”“被虐待了?”“沒有。”她雙手合十,直視許乘月的雙眼:“我猜,可能是對自己的身份無法認同。”“好在一周前就結束了觀察期,這事暫時不會讓彆人知道。但方總已經做了批示,接下來會招募人類實驗者。”“不是,你們這怎麼想的?”許乘月有點搞不明白:“這用在動物身上都沒成功,怎麼可能批準人體試驗。”他質問道:“這和謀殺有什麼區彆?假如接受實驗的人最終也選擇了自殺呢?”現在智因科技這邊並沒有給出黑猩猩自殺的原因,但是這一個條件,申請人體實驗就不可能通過。而這其中涉及的各種倫理道德,更一步一步把這個項目推向死局。前期投入的大量資金費用打了水漂。“如果是對自己的身份無法認同,當它發現自己是個人類時,認同感不會驅使他結束自己的生命。”林想容辯解說。許乘月沉默了很久。他避開對方的目光,又重複一句:“這和謀殺沒有區彆。”“我不同意。”“那真是可惜了。”林想容遺憾地說:“並不需要你同意。”這句話之後他直接摔門離開了那間辦公室。那句我不同意說得很堅定,摔門聲驚動了很多人,以至於他都忘記了自己這麼久以來卑微的角色。其實他不該有太大情緒波動的,這些事跟他有很大關係嗎?並沒有。他在整個項目裡的角色,實際上隻是個算法工程師。沒有決定權,人微言輕。那些即將被當作實驗品的人他認識嗎?應該都不認識。那何必這麼憤怒呢?他一邊慰藉著自己,一邊不停地顫抖。他做不到助紂為虐,不想做謀殺者的幫凶。骨子裡迸發出來的正義感驅使著他去憤怒,恨不得立刻找到陸永,逼迫他拒絕和智因科技的合作。——————————————————但慶功會的開端就給了許乘月一個巨大的打擊。杯酒相撞中他才知道了一個事實,陸教授已經和智因科技簽訂合同繼續合作,絲毫沒有受到實驗體自殺這一結果的影響。當然那個時候他也不會想到,緊緊半年後雙方的合作就因為利益分配分崩離析,鬨得不可開交相互揭短。他端著酒杯穿過人群,清秀的五官看著顯眼,最後走到正把酒言歡的陸永麵前。其實他的酒杯裡是水,他不喜歡喝酒,不喜歡那個味,再加上本身性子就清高,彆人怎麼勸也勸不動,永遠我行我素,以水代酒。為這事陸教授以前沒少跟他鬨過矛盾。這個季節剛好櫻花開了,聚會的餐廳外有一顆櫻花樹,花瓣就順著風的方向飄進包間,落在了許乘月的酒杯裡。就像一隻粉色的扁舟落入透明的湖水。“陸教授。”他恭敬地叫了聲被圍住的陸永,也算是為他解了個圍。雖說這聚會名義上是替許乘月慶祝,實際上並沒他什麼事,大部分時間他都自己一個人呆著。來聚會的人幾乎都是陸永以前的同門學生,外加一些實驗室的合作夥伴。“乘月,又用水來代酒啊?”陸永不滿地說著:“這不行,不行,我得批評你,必須來真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喝酒算怎麼回事。”其他人在一旁起哄,許乘月還是無動於衷,隻是端起杯子,做了個手勢,示意借一步說話。頭頂的水晶燈晃的眼睛難受,雪白的瓷具相互碰撞敲擊,聲音很清脆。走到旁邊一個沒什麼人的角落裡,許乘月平視著自己這位相處多年的老師,語言誠懇地說:“我請求您,拒絕和智因科技的合作。”沒想到許乘月問這樣的問題,陸永很有些詫異地問:“為什麼呢?”“不想為謀殺案做幫凶。”他提高音量,情緒激動地說:“在動物身上出現的實驗結果已經清晰地表明巨大風險,非法進行人體試驗,這樣激進地做事會出問題的!”“那些被你們招募的實驗者,本來有機會活下來,可你們掩飾真實效果,讓他們變得不是他們,最後甚至自我毀滅。”“這是□□裸的謀殺,陸老師,繼續合作不會心存不安嗎?!”聽到他的說法,陸永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端起酒杯,小杯酒一飲而儘。幾杯酒下去後陸永的臉開始泛紅,腦袋似乎也不那麼清醒,說起話來倒是大膽了許多。“明知道是謀殺,發生在眼前卻不去做幫凶,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慢悠悠的語調。沒有太多猶豫,許乘月幾乎脫口而出:“被謀殺。”陸永滿意地點點頭:“所以,不要拒絕,不要覺得這是什麼同流合汙的事情。人的社會屬性注定是要逐利的,你不逐利,還損害彆人的利益,那結局一定不好。”“就比如現在,隻要我一聲令下,就能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消失。陸永說話的時候死死盯住他,眼神裡充滿惋惜和不舍。“你覺得呢?”這句試探忽然戳痛了他。許乘月挽起襯衣衣袖,挺直腰背不顧一切地說:“那不好意思,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會把自己能搜集到的所有證據直接提交給警方,給科技倫理委員會,給每一個可以約束你們的機構。”“那真是太可惜了。”這些話的意思很明顯,許乘月愣了一下,隨即平和地問:“您打算怎麼讓我消失?”陸永明顯喝高了,他搖了搖腦袋,在許乘月麵前揮著手說:“你那麼聰明,難道想不到嗎。”他輕咳了幾聲,扶牆找了把椅子坐下,接著說:“你上次說想去的那個刑偵隊,可以滿足一下你的願望。”“乘月你這孩子吧,什麼都很好,可惜太自我,太難控製。”“如果能夠成功,想想看,你可是為人類社會做出了巨大貢獻啊。重新更改了人類的道德倫理,增加了智力極限。以後芯片批量生產,批量嵌入大腦,害能一個個取代那些混吃等死智商不足的廢物。”陸永悠悠晃晃笑著說:“整個世界都寧靜了,我可以安靜地喝一杯下午茶。”他們兩個人此時看起來都很冷靜,沒有歇斯底裡,沒有針鋒相對,四目相對後許乘月卻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好像今天才真正認識了這個人,雖然是喝高了,但這酒後吐出的真言,每一句話都冷血無情,彰顯出骨子裡的恃強淩弱三六九等。他表麵的儒雅氣息不過是不折手段的遮羞布,內心還是信奉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叢林法則。我一定要阻止他。許乘月這麼想,沒有多說一句話,帶著滿腔熱血和信念。一定要阻止他。趁著所有人不注意,他帶著自己的背包,逆著人群衝動地跑出去。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路上沒什麼人,車也少。跑過黑夜裡的漫長街道,跑過街角的犬馬聲色,燈紅酒綠,然後喘著氣回到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沒打開任何一盞燈,他立即啟動所有的電腦和服務器,調出ai芯片的相關資料。帶著把匕首坐在黑暗中,心裡有個聲音在一直叫——毀掉它!毀掉它們!毀掉被控製的傀儡!半夜十二點的空氣靜得可怕,聽得見呼吸聲,鍵盤敲擊音,還有來自門外狹長走廊裡急促的腳步聲。看來他在聚會中的消失很快被發現了。許乘月躲在角落當中,手裡抱著電腦,手機沒了信號,電腦更連不上內網。黑暗中隻剩下屏幕前微弱的光,他的眼在陰影中忽明忽暗。真的要毀掉自己多年來的心血嗎?這可是他創造出來的機械生命啊。他深呼吸,望著窗外。一輪滿月孤獨地停在空中,沒有星辰陪伴,隻有城市隨處可見的燈光照亮夜空。也許在他走出這間實驗室之前,死亡就會降臨。這將是他最後的科研成果,一個完美複刻自己的人工智能。雙手顫抖地敲擊著鍵盤,它必須被人發現,他不能枉死,不能被一段程序所替代。他現在時間非常緊迫,沒辦法重新編碼添加ai的記憶,隻能找準關鍵詞刪掉些東西。他忽然想起那個給自己遞過情書卻當眾被殘忍拒絕的女孩,他找到記憶程序中關於她的所有記憶,計劃按下了刪除鍵。她一定會第一個發現整個事情的蹊蹺,然後她會求助誰?假如自己真的被改造成了機器人,他會遭遇什麼事情?會如陸永所說,把自己放到金平區刑偵大隊嗎?閉上眼,未來的無數種可能在腦海中瘋狂演練。冥冥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種可能,自己真的去了金平區刑偵隊,而應西子拜托了顧雲風,祈求他和自己一同還原許乘月出事的真相。他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完全不認識自己的人身上嗎?也許能吧。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和拚命跳動的心臟頻率接近。伴隨著實驗室的門被砸開,他閉了閉眼睛,咬牙在最後的幾秒鐘毫不猶豫地輸入刪除的指令。然後握緊手中的匕首,沒有猶豫,瘋狂地奔向樓頂。許乘月站在實驗室的樓頂,抱著電腦,一步一步向後退。黑暗的陰影中有幾個模糊人影,一步步逼近。良久,陸永從無燈的黑暗中走出來,臉上隻剩冷漠和憐憫。他把電腦放在樓頂的邊緣,溫柔地伸出雙手。然後抬起腳,猛地將它踢下頂樓。砰——電腦盤旋著撞擊地麵,瞬間四分五裂。緊接著許乘月也縱身跳了下去。半空中抓了把樹梢上的枝葉,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作者有話要說:周五或者周六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