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水睡醒過來,在草席上伸了個懶腰。她塗了一層防曬的藥汁到臉上才戴上口罩出去上工, 謝庭玉驟然傷了, 給她帶來的麻煩不止一點點, 壓榨了葉青水很多的休息時間。這一覺睡得差點遲到了, 葉青水匆匆地戴好口罩, 對謝庭玉說:“有什麼事情你先忍忍,實在忍不住就拉個響鈴, 隔壁家李嬸家的二虎聽到會來找我的。你現在尿急不急,我拿夜壺給你?”謝庭玉姿勢標準地坐在床上認真地聽廣播, 除了身體上的一些傷,他身上那不見絲毫煩躁,那淡然又鎮定的氣度, 好像跟悠閒度假的人似的。讓人感覺不到一點狼狽。謝庭玉聽她叨叨絮絮的言語,破天荒地嗯了一聲。平時這種解手的事情都是等沈衛民來了他才願意做的,憋著也不肯拉下臉請葉青水幫忙。葉青水遞了一隻夜壺給他, 扭頭走出了屋子。等再進屋子的時候, 她發現謝庭玉一貫冷靜的臉, 有一絲絲的異樣:耳朵有點微微的紅。葉青水無心多想,倒了夜壺很快去上工了。因為日頭已經很遲了,她仍堅持先去葉阿婆那裡才去上工。她給葉阿婆帶了滿滿一壺的涼水,讓阿婆在一旁休息喝水, 她自己乾了大半的活。阿婆咕噥著說:“水丫啊,阿婆還沒老,手能抗肩能挑的。”“我隻是在井邊上提一提泥。”葉青水跟往常一樣念叨說:“阿婆老了, 眼睛花、腿腳也沒有年輕人那麼利索了,您可一定要小心腳滑,乾活的時候看清楚彆踩空了。”“曉得哩曉得哩!”葉青水幫阿婆乾完活,才去做自己的活。大隊的女勞動力分成五股,錯落在不同的地方,七八個勞動力打一口井。這一天,葉青水乾活的時候格外的不順、心跳越來越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謝庭玉吵著沒有睡夠、還是最近太累的緣故。當她終於倒完最後一筐泥準備下工的時候,有人吆喝她:“啊呀!有人摔倒井裡頭了,青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婆!”葉青水手裡的鏟子哐當地掉了下來,她腦海裡的弦“嘣”地斷了,整個人跟瘋了一樣地跑過去葉阿婆那。“阿婆啊—阿婆——”葉阿婆已經被人抱著從井裡頭拉出來,她的腦袋被磕出了血,風燭殘年的老太太顫顫巍巍的,頭發亂糟糟,粗土布的衣服也擦破了。葉阿婆先摸了摸葉青水的臉,粗厚的拇指揩掉孫女的眼淚,“水丫不哭……阿婆沒事,腳脖子扭得疼——”“而已”兩個字沒說完,葉青水眼淚嘩啦啦地流著,心碎地抱著狼狽的老太太,她埋怨著自己:“都是我的錯,阿婆,阿婆我背你去醫院。”葉青水此刻對自己對於命運的屈服,不滿攀升到了極點。早知道有這樣一件事,為什麼不乾脆讓阿婆歇在家裡,避過這個災難。明知道這口井打不出水,所有人的努力都會白費,為什麼還要做沉默的人。被孫女摟在懷裡的小腳太太葉阿婆笑了,她拍打著孫女:“彆鬨,要惹笑話的。阿婆不用去啦……”說來也是驚險,葉阿婆才念叨著孫女說她腿腳不靈活,整個人就栽了下去。好在她下午歇息夠了,也沒乾多少重活,渾身還是一把子力氣,摔下去的時候老太太抓住了井裡的吊繩,慢慢地滑下去。除了中途磕磕碰碰地撞到頭、腳也抽筋了之外,其餘還算是好的。葉青水嗚地流了兩行清淚,抱著仍舊健康的老人家又哭又笑。大隊裡的赤腳醫生粗略地檢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腿腳和傷口。“沒事,回家敷幾包臭草管治好!”葉青水把老人家背在身上,和大隊長說:“我阿婆以後不能參與打井了。”大隊長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是從苦日子裡熬過來的人。他撚了一隻草煙,拇指點了點煙紙利落地卷成煙,深吸了起來。大隊長沉默了許久,說:“葉家阿婆養養就能好,水丫啊,六爺爺知道你心裡恨得很,但是後季稻眼見著要種了。現在大夥都疲了,都想歇歇。老牛還有耕得累打著都不肯走的時候,這個不乾、那個也不乾,咱們的糧食咋辦?”“你這個六爺爺不能應,你叔去參軍了,你們家本來就少一個壯勞力,都想著偷閒沒有奮鬥精神,哪裡過得上好日子。”葉青水聽了大隊長掏心掏肺的一番話,既是氣憤又是眼窩子熱。大隊長說的話沒有一點可以指摘的地方,說到底還是窮鬨的。因為窮,紅旗公社一共七十六支生產隊,每年都欠著國家的糧食。窮得嗖嗖抖,走在外邊都不敢說自己從哪裡出來的,外邊人提到紅旗公社就一臉鄙夷。落後、貧窮,窮山惡水、現實得令人絕望。但是這裡卻有最樸實的民風,最甜的山泉、最美的歌謠。葉青水走出了大山之後,才發現外邊一樣是農村,卻比他們葉家村富裕得多。彆的村子七五年就通了電,葉家村八十年代才通。身處其境,才能切身體會到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的富不是真正的富,大家的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葉青水把眼淚逼了回去,她說:“現在跟無頭蒼蠅似的打井沒有用,這井的選址太草率了、十有**打不出水來。”葉青水的話剛脫口,一旁側著耳朵熱熱鬨鬨聽八卦的知青就翻了白眼了。尤其是和葉青水不對付的孫玲玉。她說:“葉同誌你怎麼可以動搖革命的決心,彆的不敢說,這井可是知青們齊心協力、認真探測了很久才決定出來的。你這樣草率的評價,才是犯了盲目武斷的錯誤。”葉青水否定了水井的選址,無疑於站在了知青的對立麵。一個是愚昧的鄉下女人,沒讀過幾天書,見識經驗也談不上。可是另一邊卻是受到過良好教育的知識青年,男的女的都有。誰更可信,幾乎不言而喻。在場的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葉青水身上,仿佛在看笑話。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看著小姑娘似垂死掙紮地反駁:“你們說這是集大家智慧的結晶定下的打井位置,我想問問你們用的是什麼方法探測的,由哪些人勘測的?”“如果後季稻播種前,水井還是沒有打出來,又該怎麼辦?”孫玲玉雙手插著腰,輕視地道:“沒有什麼如果,十口井不可能一口都打不出水。葉青水,我看你是仗著嫁了個好男人,口氣也大了。不僅不願意勞動、還反咬一口。要不是咱這裡民風好、鄉親們心眼也實,你就該被批.鬥了。無知!”沒有人想認真回答葉青水這三個問題,而是嘲笑。“回去多讀讀書吧!”其他人笑道。“還‘達者為先’,要論打井這學問,這裡人人都是你的‘先’咧!”葉青水把這些嘲笑聲都聽完了,她冷靜地和大隊長說:“阿婆現在傷了,肯定是不能乾活了,我要給她請一段時間的假。六爺爺,我提出的看法不一定是對的,但有考慮的需要。”“凡事都有個萬一,肯定要做好兩手準備的。”葉阿婆最後重重地歎了一聲:“六弟,當年你大哥是怎麼幫你的還記得嗎?多的話,嫂子也不說了。水兒,咱回家。”葉青水歸還了農具,背著阿婆回了家。阿婆在她背上,囔道:“阿婆連累了你啊,水兒呀……你的脾氣和你爸是一樣倔的。”她把臉貼在孫女暖暖的脖子上,用滿是皺紋的臉蹭了蹭孫女光滑的皮膚,很滿足也很感動。她不禁地有點心酸。孫女被知青娃娃逼得臉都抬不起,被那麼多人指責嘲笑,沒有誰出來幫幫話,她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葉阿婆很愧疚。“你爺和你爹還在的時候,村裡人都不敢出大氣。你爹是個頂頂有出息的人,他有學問、又聰明,村裡的第一條路還是你爹寫信去革委會讓人來修的。他要還在,肯定見不得你受苦受累。”葉青水感覺到老人家嗚咽的聲調,趕緊從沉思中拔.出,她笑吟吟地說:“我爹真好,他是個很有本事的人。”“阿婆彆難過,水丫也不埋汰人的,我會有出息的。以後您可好好養著使勁享福就對了。”葉青水把老人家背回家後,采了點跌打損傷和活血化瘀的草藥,自己幫著阿婆敷。她以前跟著師傅學過一點藥理,這種小傷小病手到擒來。她打了水親手給老人洗腳推拿,摁得葉阿婆直哼哼,哼完了舒舒服服的。做好晚飯後,葉青水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手腳利索地盛了謝庭玉的晚飯。她走到門口,聽見沈衛民的聲音。“唉,你千萬彆這麼想。你家規矩多,你奶要知道你把水丫帶回去她能活滅了你。”“還有大院裡愛軍叔叔家,你見過沒?那是一個先例,愛軍叔叔討了個鄉下媳婦,先不提門當戶對的問題、也不說人家思想能否同步,但那嬸子我們能看得見,當初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學句老人說過的話是心思太多,什麼便宜都想占,到頭來總是愛軍叔叔收拾屁.股。鬨得整個大院雞飛狗跳,大家都在看他們家的笑話,最後過不下去離婚了。軍婚哪裡有這麼容易離的,你自己以後也是要走這條路的……雖然水丫看起來性子不錯,人也好,但你想清楚了嗎——”“今天水丫和那幫女知青吵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糾紛,可能是托了你的福吧。”沈衛民說著噤聲了。“咳咳——”葉青水端著碗,扣了扣門。沈衛民見了臉黑了又紅了,匆匆扔下一句話就溜了:“那個,玉哥我明天再來。”葉青水心平氣和地給謝庭玉喂完了飯,她仔細地給他擦了擦嘴和手。謝庭玉平靜地問:“你生氣嗎?”葉青水搖搖頭,她從來都沒有再想過要嫁給謝庭玉了,聽到這種話也不痛不癢。可能對他剛才那種橫向類比不太舒服,但話說回來了,沈衛民又不了解她,她何必為他的誤會而爭執、生氣呢?謝庭玉微微地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那就好。我替他和你說對不起,明天我讓他來親自道歉,你不要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煩惱。”“我聽說你今天的事……”葉青水把碗收好了,拿著一個小本子來到謝庭玉麵前,她問:“如果讓你來打井,你會怎麼定地址?”謝庭玉見她確實沒有生氣,淡淡的娥眉跟山水畫似的,清淡宜人。眉心整齊光滑,露出的一雙眼睛如同點漆,烏黑純亮,像靈秀山水養出來的一樣。他動了動拇指,揭開了葉青水的口罩。讓她的皮膚呼吸一下新鮮的口氣。他開始說:“要根據水文地質條件,構建模型來預測地下水分布,再考慮選址。如果是平緩的地形,地下結構簡單,定址很容易。但是這裡是喀斯特地貌,比較複雜,還要考慮溶洞的情況,建模不容易找水也比較困難……”謝庭玉娓娓道來,聲音不疾不徐,試圖用簡單的例子和語言,讓葉青水聽明白。葉青水又問他:“那怎麼能知道地下哪裡有水?”他頓了頓又說:“可以鑽孔探測,常用的找水方法有地震法、激發極化法、遙測放線法。目前最常用的找水設備,是利用電阻率法原理找水的。但是這裡都不太適用……像電阻率法,我試過,儀器探下去顯示有水,可是挖下去卻是一灘爛泥。”葉青水聽完沉思了很久,她說:“如果有一種能探得到水的‘地下千裡眼’就好了。”“謝謝你,我明白了。”謝庭玉有些摸不清頭腦,但他看見小姑娘似恍然大悟、很快又緊鎖著眉頭的樣子,不由調侃:“怎麼,你還想找到這種‘地下千裡眼’嗎?”“我不找,我自己做。”葉青水手腳麻利地翻出了謝庭玉的《大學物理》來看,她的手咻咻地翻了起來,點了點,“電阻不行,那電場行不行?”“像m主席說過的,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地下水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每時每刻都在蒸發、流動,流動的水就會有電流、電流定向移動就會有電場。”謝庭玉聽了不由地莞爾,眉間染著淡淡的笑容,鼓勵道:“水丫,你試試看。”如果條件允許,謝庭玉想搖搖這小姑娘腦袋裡晃蕩的水,讓她清醒一下,但是他想起每次寫數理都滿分的葉青水,製止了這種念頭。作者有話要說:*平生君:玉哥你覺得你媳婦會成功嗎?玉哥:不會平生君:那你還鼓勵水丫,表麵裝得盛世安穩一派祥和emmmm,心機boy玉哥:“……”哇我今天又早又肥,感動不我的粗長評呢?吃了粗長評我好去給你們碼個出息的青水另:自然電場找水法以及找水資料來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