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水被他放開,大口地喘了好一會的氣。她低頭擦了擦眼睛, 隻感覺到麵紅耳赤, 不敢去看謝庭玉。這在她記憶裡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她沒料到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她偷偷抬起頭看他, 意外地發現謝庭玉的耳朵也紅了。不僅耳朵紅, 他白皙的麵容浮上了淡淡的紅,宛如淺淡的粉花, “嘭”地炸在了葉青水的心底。葉青水忽然有了一絲底氣。她摸著手裡的表,終於下定決心, 她抬起頭來教訓他:“以後不許你亂花錢。”謝庭玉聽見小姑娘在訓斥他,聽得他的心窩軟得一塌糊塗,哪裡還會拒絕。他連忙說:“不亂花錢了, 我把錢全都交給你。”謝庭玉說著用力地抱緊了她,心貼在一處,才知道這種溫馨可人的滋味是原來是這樣。他把自己的錢拿了出來, 葉青水沒想要, 但還是幫他數了數, 整理了一下。數完之後她噗地笑了笑。謝庭玉麵龐褪去的紅,又湧了上來,他輕聲地說:“錢不多,以後可能還得指著水兒養。”其實謝庭玉還想說, 他在首都還有房子、一些固定財產,這些以後都是她的。但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那個歡顏笑眼、勾著唇給他乖乖地數錢的小姑娘, 謝庭玉又覺得心窩發暖。這樣就好。數了兩遍錢之後,葉青水才確定謝庭玉的現有財產是五百零二塊三毛一角五分。雖然不算多,但是放眼看過去紅旗公社沒幾個知青能像謝庭玉這樣腰包厚。知青都很窮,每個月隻有知青辦補貼的十塊錢津貼,四十來斤的糧食,飯票菜票若乾,也僅僅是能讓自己吃飽而已。因為力氣小,每年能從大隊分到的糧食少得可憐。相比之下,謝庭玉已經算得上很有錢的男人了。如果擱在上輩子,葉青水恐怕會被這筆“巨款”嚇到。不過這段時間下來,她掙的錢已經遠遠超過這個數了。葉青水把錢還給了謝庭玉。謝庭玉說:“水兒你拿著,我的錢都給你。”他的大手包著她,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不容拒絕。葉青水想到謝庭玉大方隨性的性格,花錢確實不少,還喜歡送她東西,有時候送給她的東西都是很不必要的。想到這裡,葉青水把這些錢票收了起來,從裡麵抽出了一張大團結遞給他。“我先幫你存著,不要你的錢。要是缺錢了可以找我要。”謝庭玉把全身上下掏空了,換來了十塊錢,但是他的心卻被填得滿滿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他落下了一個淡淡的“嗯”,揉了揉葉青水的頭發。葉青水沒有躲,她的頭發又被他弄亂了。她看著男人英俊的側顏,他身上清淺的皂莢香有著暖暖的味道,她想她應該多給他一些的機會。不要因為害怕而習慣性地拒絕。當謝庭玉的手落在葉青水的臉上的時候,葉青水輕輕地蹭了蹭他微微帶著汗的掌心,笑著說:“我去做晚飯。”晚飯後。謝庭玉又一次看見了葉青水拿出了那本“破舊”的書,說它是書其實比較勉強,更不如說它是一堆紙小心翼翼地裝訂起來的本子。特彆破舊,紙張經曆了一定的年頭,有些地方甚至發了黴。葉青水見謝庭玉一直看著她,隨口提了一嘴:“這是周老師自己編的書。”她和謝庭玉說了周存仁的情況。謝庭玉把書捧起,他坐在葉青水身邊,仔細地看了起來,一看就是半個小時。油燈下,眉目清雋的男人目光如柱,那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認真的眼神,讓葉青水呆呆地看了一刻。許久之後,謝庭玉評價說:“讀起來很有趣味。”“不過出版有難度,一來,周老師的資曆。二來,他的成分……”葉青水擰緊了手,說:“資曆沒有問題,他以前是大學的教授,數學博士。隻是成分……”說到這裡,兩個人都緘默不語了。謝庭玉不忍心看她滿臉失望的樣子,他拉著她的手鼓勵道:“試一試吧。”葉青水點頭,“我們各自用方法找一找它出版的機會。”謝庭玉忍不住露出一笑,“那我肯定比水兒要快一些。”說著他開始寫信,從抽屜抽出一張潔白的信紙,緩緩寫下:“奶奶:見信如晤……”葉青水攥緊了拳頭,沒想到謝庭玉居然直接寫信向謝奶奶求助了,謝奶奶是文化人,要是問她這些事她指不定還真的有些門路。葉青水不甘示弱,也開始思考了起來。幾天後,葉青水跑去了市裡的第一人民醫院。她花了兩分錢的掛號費,找了一個醫生仔細地詢問了胃癌。凡是醫生說的話,葉青水都拿著小本子一條條記了下來。七十年代的藥費很便宜,開一劑藥有時候隻要花幾毛錢,甚至幾分錢。城鎮職工拿著單位的介紹信來醫院,還能享受單位的雞蛋、豬骨頭的營養補貼。但是癌症這種大病卻不在其中,吃藥多、還要化療,藥費很貴。葉青水心情沉甸甸地在醫院逛了一圈,當她走出醫院的時候,她看見了何芳。何芳此時正攙扶著一個女知青,何芳見到葉青水顯然也很驚訝。她先是臉色一白,然後問葉青水:“你怎麼從這裡出來了?”葉青水順著她的目光,轉頭看見背後是用方正的宋體字寫的“婦科”兩個字。“來問問情況。”“這樣啊……”何芳若有所思。葉青水沒有多說什麼,她和何芳也不熟,很快離開了。何芳攙扶的那個女知青叫沈燕,她的臉色白得跟紙似的,沈燕不覺地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羨慕地喃喃道:“真好,她和謝知青快要有孩子了吧……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何芳眼前不覺地浮現起那天在謝家,謝庭玉維護葉青水的畫麵,心裡很不是滋味。“我看她和謝知青感情不怎麼樣吧,要不然來做檢查怎麼都沒人陪。”好在葉青水是已婚婦女,否則開介紹信來醫院看婦科的事被傳出去了,指不定得被噴死。沈燕惴惴不安地問:“她應該不會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吧?”畢竟以前……沈燕想起自己那些詆毀過葉青水、戳著她的脊梁辱罵她的日子,再想想自己如今的慘況,臉色更白了幾分。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避開了村裡的衛生所,來到市醫院,沒……沒想到還能在這裡看見葉青水。何芳拍了拍沈燕的背,她小聲地說:“擔心什麼,很快你就能被選去當工農兵學員了,那時候我們都不在這裡了。”沈燕聽了,這才放寬了心。誰知道葉青水壓根沒把這匆匆的一遇放在心裡,她滿心滿眼想的全都是周存仁的病。次日,她和謝庭玉齊心合力地把周存仁從到了第一人民醫院。和他一起帶來的還有滿滿一包的草稿紙。這種紙表麵粗糙、暗黃,價格很便宜,幾分錢能買到一大袋。謝庭玉笑稱道:“現在周老師可以安安心心寫你的書了,這邊醫院有食堂很方便,三餐都有人送過來的。”周存仁小聲地偷偷告訴葉青水:“水丫,我們周家的寶貝藏在……”“讓恪兒帶你去。”葉青水明白了什麼意思,忙不迭地搖頭。“不,你要的。你不要,我在這裡一刻也住不下去。走走走,我不住了,我要回紅旗鎮。”老頭子一掀被子,蹬鼻子吹毛,豎目圓瞪。周恪撅起嘴,拉著葉青水的手往外走,倔強得像一頭牛。一旁的謝庭玉附在媳婦耳邊,輕聲道:“水兒,收下來吧。”畢竟……這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維持尊敬的、一點卑微懇求。周存仁很早就知道這女娃子喜歡它們,第一次恪兒拿出那顆瑪瑙珠的時候,她眼裡流露的驚豔掩飾不住的。雖、雖然現在它們也不值幾個錢吧。但好歹,能讓他心裡舒坦一些。謝庭玉夫妻倆離開醫院之後,這個倔強了大半輩子的老頭子終於在醫院放聲哭了起來。嗚嗚地哭得像一個小孩。同病房的老人咕噥道:“哭啥呀哭,兒子兒媳對你這不是挺好的嗎?”“有水果、有雞蛋,聽說給你訂了牛奶?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瞅瞅咱幾個,光禿禿的連個果都沒有。”周存仁這才止住哭聲,“他們不是我兒子、兒媳……”走出醫院,葉青水他們坐著汽車回到了縣裡。周恪帶他們來到一個破敗的廢棄公廁。廁所年久失修,已經廢棄多年不用了,但因為地處偏僻、使用的人也很少,政府久久沒有重建它的計劃,因此它這麼多年也沒有被拆掉。於是,周恪在葉青水和謝庭玉驚訝的目光中,拿著鏟子一把一把地鏟著淤泥。翻出來的泥土,臭氣熏人。但是周恪堅毅的眉眼絲毫未動,仿佛聞不見這臟臭的味道一般,挖到最後他用雙手從淤泥糞便的下麵撈出了一個桶。他拖著這個桶放到小推車上邊,朝著家推去,這一次跟以往每一次的運送糞便沒有什麼差彆。路人見了也隻是紛紛捂住鼻子,厭惡地躲遠幾步。回到家,周恪把它拿到水龍頭下徹徹底底地刷了好幾次,用小小的聲音抱歉地說道:“爺爺說這是氧化銅,它是最耐腐蝕的材料,埋個幾十年也沒有問題。”他頓了頓,有些惴惴不安地說:“你們可彆嫌它臭……”葉青水怎麼都不會想到,周老爺子居然把家當扔到糞坑裡存著。這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想到這麼損的法子,抄家的紅.衛兵得有天大的勇氣才能跑到糞坑挖寶貝吧?想到這裡,葉青水和謝庭玉都不約而同地笑了。“不嫌不嫌。”葉青水說著捋起了袖子,拿著刷子撒著皂角液加入了刷桶行列。筒子樓裡的鄰居也如往常一般,習慣了周恪總是在刷糞桶,也沒興致往他那邊看,甚至在他刷完了桶還罵罵咧咧地道:“小兔崽子,你給你姑奶奶快點,臭死人了。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周恪聽了低頭悶悶笑,露出一對虎牙。他們一起洗乾淨了桶,提上了周家。周恪拿著剪刀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憋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沒把這個氧化銅材質的桶剪出一個口子。謝庭玉說:“讓我來吧。”他觀察了一會找到了旋口,用儘了力氣擰它,擰了大約十來分鐘,它“噗”地發出悶悶的聲音,蓋子被打開了。葉青水給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蓋子打開的那一刻,葉青水的眼神在那一瞬之間變了變,謝庭玉擦汗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所謂珠光寶氣,不外如是。在陽光的映襯下,瓷器紋理精巧清晰、釉質光滑細膩,白玉流淌著瑩潤的光澤,珍珠折射著耀眼的光,更有各色的瑪瑙翡翠、精巧木雕。即便是謝庭玉見了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停頓了片刻,擦汗的動作才繼續了下去。他說:“恪兒,這些東西我們不能要的。”周恪的堅毅的麵容一垮,眼眶立即包了兩團淚,他連忙跪了下來給他們磕頭。“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爺爺說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值錢,它也不比爺爺的命重要。你們肯給爺爺治病,願意花那麼多錢,爺爺也樂意給你們。”“求你們收下吧!不收下它,恪兒和爺爺都不能安心。明天爺爺保準會出院,再也不治病了……”這些東西值什麼錢呢?周恪不懂,或許它曾經值錢過,也有過一段時間的燦爛,但是死物畢竟是死物,再珍貴也比不上爺爺在他心裡的地位、更比不上尊嚴。他和爺爺都想有尊嚴地活著。不受嗟來之食,也挺起胸膛光明磊落地做人。葉青水看著周恪小小年紀,心智卻那麼成熟,乍一看儼然也已經有了大人的模樣。他小小年紀承受了這麼多重擔,葉青水鼻尖都有些發酸。她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人,這對爺孫倆用行動告訴她,他們還能更驕傲一些。人和人總是不同的,彈簧能屈能伸,得意時可以蹦得老高、失意時也能彎下腰來。玉石卻不行,硬要掰開它們,它們隻能玉碎。葉青水心想:原來連他們祖孫倆都不信自己的書能印製、能出版。他們不信自己能掙到錢,不信這個病能治得好……但是卻信她。信她和謝庭玉,不會舉報他們。葉青水把周恪扶了起來,聲音凝澀地道:“好……”周恪破涕為笑,用草紙把它們包了起來,裝到了葉青水的綠軍包裡。走出破舊的筒子樓,葉青水忍不住說:“我一定會讓周老師的書順利出版的。”謝庭玉淡淡地笑,輕聲地說:“哦,奶奶給我拍了一個電報……”葉青水想問:這麼快?但想了想卻覺得不可能,這個年代通訊那麼落後,從這裡寄平郵的信到首都起碼要大半個月的時間。謝庭玉溫聲說:“奶在電報裡問你好不好,她很想你,希望你平時多多寫信給她老人家。”葉青水笑道:“我馬上給他寫信,我阿婆正好想給奶寄一點土特產呢,阿婆去年親手釀了荔枝蜜,想給她嘗嘗。”釀荔枝蜜可不容易,阿婆年輕的時候養過蜜蜂,有一手的采蜜絕活。現在放走的野蜂不太認得阿婆了,她釀的蜜一年隻有一罐,以前拿來給孫女喝,現在她想勻點給親家奶奶喝。謝庭玉笑了笑,“阿婆真好。”可不是……半個月後從南方鄉下寄來的甜甜的純蜜送到了謝奶奶的手裡,她每天喝一點,手腳不抖了心情也舒暢了,逢人就美滋滋地說親家婆給她寄了蜂蜜。純的,還是荔枝蜜。荔枝在首都很罕見,有錢都買不到荔枝吃。謝奶奶嘴裡抹了一抹蜂蜜,滿滿都是荔枝花香味。摻雜著遠方清秀靈韻的小鄉村裡自然的味道,原始、純粹。謝奶奶說:“玉哥娶得好啊,娶的媳婦是個明事理的,勤快利落、心眼也好,整天都惦記著我這個老人家,新年那會來了天天做好吃的給我這老婆子吃,人也有出息、特彆上進。”謝奶奶吹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因為那時候部隊大院裡總有些閒言碎語,埋汰她的孫子大好的事業不乾偏偏去鳥不拉屎的鄉下、以及謝家的孫媳居然也是從鄉下討來的。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護短的謝奶奶特意給孫兒、孫媳寫了一封信,她在信裡說:“孩子,當初你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奶奶沒有攔著你。因為奶奶知道,這是你的選擇。你選擇響應祖國的號召,毅然地去了偏遠的鄉下,奶奶打心底為你驕傲。每個人的選擇都不一樣,不要因為正在乾著平凡的事業而沮喪,須知平凡的崗位上也能做出巨大的貢獻。奶奶永遠都以你為榮。”她給葉青水寫了:“你和奶奶一塊做的臘肉很好吃,嘗過的人都讚不絕口,想要跟奶偷學手藝。奶奶當然不答應……水丫寄來的糕點,把對麵家的小孩都饞哭了,他們跟奶搶零嘴吃。奶奶真盼著水丫能再來首都。”作者有話要說:*水丫:碰到困難就懂得聯係奶奶能耐得玉哥呀,出息!我不靠奶奶,也能行!幾天後,玉哥拿著一本從首都寄來的熱騰騰的《周老師數理化手冊》憐憫地看著仍在奮鬥的水丫水丫&平生君:“……”最恨這種拚奶奶的二代今天肥嗎,霸總們彩虹屁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