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水舀了碗水漱了漱口, 她正要把碗放下,一滴溫溫的水珠濺到了她的手,滑到了碗裡很快和清澈的水融在一塊。“你……”葉青水震驚地抬起頭來,隻看見男人迅速地扭過頭,狼狽地抹了把眼。她沒有想到謝庭玉的反應竟然這麼大。半晌,謝庭玉才不可思議地又問:“我真的要當爸爸了嗎?”葉青水遲疑地點頭。應該是吧。她的月事已經遲了半個月了。葉青水的掌心也落到了肚子, 摸了摸, 也沒有摸出什麼差彆。它才不到一個月大, 葉青水的肚子沒有任何變化。剛才是她第一次那麼強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謝庭玉激動地抱起了媳婦,低頭貼住她的額頭,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謝、謝謝,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葉嬸嬸在旁邊抿嘴笑, 給葉青水遞了一片橘子皮。醃得酸酸的,謝庭玉嘗了一口都酸掉了牙, 但葉青水吃完後,胸口裡翻湧的反胃被壓了下去。謝庭玉看了看那盆二十斤的臘腸, 心窩熱乎乎的, 殷勤地搬來一張凳子讓媳婦坐下。“你聞不得這個味道, 來這邊坐,你教我做臘腸。”他仿佛把她當成了磕不得、碰了怕壞的瓷娃娃。葉青水也樂得支喚丈夫。葉嬸嬸幫忙灌腸衣, 就這樣謝庭玉在媳婦的指導下, 協同葉嬸一起做完了剩下的臘腸。夫妻倆回到房裡後, 謝庭玉看到媳婦估分的那張紙, 心裡火熱熱的岩漿瞬間迅速冷卻變成岩石。謝庭玉的眼前仿佛浮現起了葉青水為了考試, 認真複習的日日夜夜。“對、對不起……讓你在這種時候懷上了寶寶,我會努力做個好爸爸。”“但它會耽誤你的學業,如果你不想要它,也可以……”說這句話的時候,謝庭玉難過得哽咽了。葉青水忍不住笑出聲,“我要它。”時代的特殊性造就了七七級的大學生是今年2月份入學,跟七八級入學的時間前後隻相差了六個月。畢業的時間也僅差半年。葉青水的預產期是九月份。她已經算好了,她可以先上一個學期的課,中途辦理休學手續,等生完孩子再轉入七八級。時間恰好,不會耽誤太多。謝庭玉驚喜地抬起頭,眼睛倏而一亮。他心如同“嘭”地綻開了煙花一樣的美麗,甚至頭腦發熱得恨不得抱起媳婦到外邊轉三圈。但他克製地,親了親她,大掌微微顫抖地落在她的肚子上,跟他們的孩子打招呼:“孩子,爸爸媽媽都愛你。”他抬頭看著媳婦清秀的麵容,“謝謝你水兒,謝謝你沒有放棄它,我會儘我所能照顧好你們娘倆。”謝庭玉既驚喜又慚愧。初為人父的驕傲和喜悅,令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他需要更迅速地成長起來,給她、給孩子、給這個家遮風擋雨。從今往後,他肩上的擔子會變得更沉。但謝庭玉甘之如飴,此刻隻感到心裡暖暖的,甜蜜又幸福。……考生們誌願書填寫好,寄出去後,全省的考試成績才下來。葉青水給自己估了451分,但她到知青辦拿成績的時候,拿到的卻是455分的好成績。  ;多出來的幾分,三分是來自語文科。謝庭玉瞥了眼媳婦的成績,眉目染上笑意,“我就說水兒的語文能上九十分。”不枉他經常給媳婦惡補國文。葉青水看到這個分數,心徹底落回肚子裡了。估分這種事不確定性太高,前後相差十幾分都是很自然的。她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運氣,不僅上了四百五十分,還比預計的多了幾分。她心裡跟拌了蜜似的。葉青水在郵局收到了從首都寄來的家書,她看了一眼,奶奶在信裡誇了謝庭玉一頓。“奶奶說她在報紙上看到你了。”謝庭玉不甚在意,他說:“水兒考得也很好。”確實很好,他掃了一眼各個學校的紅榜,這邊市裡最好的中學,今年考出來的最高分四百分都沒有上。謝庭玉覺得自家媳婦真是太爭氣了。當然這種爭氣不是跟他相比的,兩個人所處的條件天差地彆。謝庭玉念書的時候上的是首都最好的中學,從小書籍、音影資料唾手可得,時不時還會有親奶奶開小灶。考成這樣算不得什麼。但葉青水不同。她念完高小就輟學在家務農,平時乾完農活才騰得出時間學習,學習條件很惡劣。她是憑著一股好學的韌勁,才考出這個分數。換成彆人,恐怕連她一半的分數都考不上。謝庭玉覺得媳婦很長臉,他拿到成績單後,路過供銷社順便買了一斤高級奶糖獎勵媳婦。葉青水繼續讀著謝奶奶的來信,讀完之後拆開了另外一封信。這是謝庭玉的媽媽寫來的信,葉青水有些驚訝。溫芷華也通過報紙看到了兒子考取全國狀元的消息,溫芷華一時之間大出風頭。她很開心,自己忽略了二十年的兒子並沒有長歪,還變得如此優秀。溫芷華在信裡誇讚了謝庭玉一番,她欲要給他擺升學酒,問及兒子何時回首都,盼他早歸。葉青水看到並不驚訝。這種話在這一個月以來,夫妻都聽得耳朵出油了,隻是溫芷華在信的末尾順便提了提謝庭玨出了車禍,但並不嚴重,在醫院裡休養了一段時間。葉青水看到“車禍”兩個字,瞳孔一縮。謝庭玨告訴她,上輩子謝庭玉就是死於車禍。她推測謝庭玉車禍的時間,大概也就是北上到學校報到的這段時間。謝庭玨還寫信告誡她,七八年之前不要讓謝庭玉回首都。謝庭玉正和媳婦討論在村裡擺喜宴要做什麼菜式,他滔滔不絕地說:“扣肉一定要有,大家都喜歡吃。”“阿婆阿娘說要把家裡養的雞全殺了,再買兩隻綠頭鴨,每桌添兩斤喜餅,瓜子花生……你看怎麼樣?”半天得不到媳婦的回應,謝庭玉低頭一看,隻見媳婦臉色蒼白,臉上布滿了痛苦。謝庭玉緊張得立刻抱起了媳婦,“水兒哪裡不舒服,去醫院嗎?”葉青水環住他的脖子,“沒事……胸口有點悶而已。”這裡離醫院並不遠,謝庭玉說完抱著媳婦朝著醫院走去。這個男人還是活生生的,那麼鮮活、那麼年輕,他一臉緊張地看著她,葉青水深吸了一口氣,躺在他的懷抱裡。謝庭玉給葉青水掛了號,檢查身體。一通體檢下來,大半天的時間都過去了。醫生說:“她體質偏寒,平時注意補補氣血。頭三 個月儘量不要同房,少乾重活、少做容易累的事……”謝庭玉頭一次當爸爸,新手爸爸還是蠻緊張的。媳婦檢查完了他也沒舍得離開醫院,謝庭玉谘詢了醫生許多問題。醫生也隻好耐著性子,回答了他很多看起來很蠢的問題。醫生看了眼謝庭玉,又瞅了瞅報紙,鄙夷地問:“你是今年的高考狀元吧?”人那麼聰明,咋這麼缺乏常識呢?謝庭玉這個毛頭新手爸爸一噎,許久才說:“是的,不過這些事比較重要,我想問清楚一點。”葉青水麵皮薄,沒有男人臉皮厚,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謝庭玉隻是摸了摸媳婦的腦袋,“水兒坐那邊,等等我。”午後的陽光灑在狹窄的工作間裡,落在男人的肩頭。謝庭玉俯下身彎著腰,恭恭敬敬地和醫生平視。他不厭其煩地提問,像剛剛接觸學堂的初學者一般,眼裡滿是認真和執著。看到這樣的一幕,葉青水心頭一暖。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悄悄地說了聲:“你爸爸真笨。”但……卻很在意他們娘倆。最後,謝庭玉拿到了醫生推薦的幾本有用的婦產書籍,心滿意足地準備帶著媳婦離開醫院。看了那封信,糾結了許久的葉青水忽然開口問男人:“過年回首都的車票買好了嗎?”謝庭玉說:“沒有,怎麼了?”“我們今年不回首都了好不好?”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小心翼翼地看著謝庭玉。“過年車站人特彆多,坐車太折騰了,我怕——”他的媽媽和奶奶都寫信希望他提前回首都,離開家快要一年了,此刻他恐怕是歸心似箭吧?葉青水說完後,也覺得自己的說法不夠有說服力。鄉下女人懷孕的時候,彪悍得跟沒有事一樣,照樣到地裡乾農活。她現在能吃能睡,還能乾點輕活……她緊張地看著謝庭玉,等著他的反應。謝庭玉並沒有什麼反應,他很快應了下來:“好,那咱們就不回去了。”葉青水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全都沒有了用武之地。她有點驚訝地看著謝庭玉,“奶奶和媽媽,恐怕會很失望吧?”對於遠在他鄉漂泊的知青來說,過年回家是頭等大事。有時候為了回家,他們買不到坐票寧願站幾天,也一定要回到家。謝庭玉含笑地說:“怎麼會失望?”“水兒有了寶寶,奶奶高興還來不及。”謝庭玉稍微一想,也覺得媳婦的擔心很有道理。頭一個月懷得還不穩,孕婦連續坐幾天的火車恐怕會很辛苦。過年的時候火車站人很多,萬一給磕著、碰著怎麼辦?葉青水聽到這個決定,鬆了一口氣,開心地笑了。夫妻倆並不再耽擱,坐了汽車很快回到了葉家村。……夫妻倆還沒有走到村口,就看到了葉媽。葉媽已經在村口等了半天,她看到到閨女回來了,高興得一躍而起,滿臉都是喜氣。“水丫啊,縣革委會給你發了獎勵的津貼!”“小謝的也有!”葉媽嗔了女兒一眼,“今天縣裡的乾部親自下鄉來咱們家,偏偏你和小謝都跑去領成績了!”她滿滿怨氣的話, 弄得葉青水一頭霧水。旋即葉媽臉上湧起了紅光,“他們都誇你和小謝今年考得好哩!水丫真給咱們家爭氣,你考了省第二名,你知道嗎?”“縣裡的領導都來咱們家了!”葉媽今天說過太多話,嗓子都喊劈了。葉媽原本隻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沒有什麼文化,在村裡也是默默無聞的寡婦。這些年沒少受到彆人的白眼。但縣裡的乾部特意開著小車來葉家村犒勞女兒之後,她敏發現大夥看待她的目光都變了。以前一口一個“芳兒”,現在是恭恭敬敬的“五嬸”了。葉家村的社員們都要被葉家這一**的喜事弄得麻木了,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高考這麼容易的嗎,葉家的兩個娃娃都考得這麼好,連記者都來了好幾撥了。這回還驚動了縣裡的領導,領導親自來到葉家村這還是幾十年來的頭一回。但回過頭來看村裡今年參加高考的娃娃,沒幾個考得上大學,大夥才清醒了過來。平時不考試不知道差距,你說大家都是長著一個鼻子、一張嘴的人,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這麼大?葉家這兩年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喜事接二連三,日子越過越紅火。女兒女婿都這麼爭氣,雙雙考上了大學,名牌重點大學肯定跑不了。葉青水和謝庭玉都通過高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以後不再是眼巴巴等年底分糧食的農民了,這兩個後生以後可以吃上國家糧,還有城市戶口!葉家村的社員既羨慕、又眼紅。但是他們心裡也很高興。誰說鄉下娃不如城裡學生聰明了,來瞅瞅他們葉家村的葉青水!葉青水考的分數,聽說比文科的狀元分數還高了五十多分!跟謝庭玉不同的是,葉青水是結結實實的葉家村人,土生土長在葉家村長大,她考到的這份成績,讓葉家村人更有榮譽感,那種感覺就仿佛跟自己的子女考到高分似的。能讓人真正地看到了希望。原來讀書是真的有出路。葉青水拿到自己的分數後,也能推測得出自己是今年省裡的第二名了。因為上輩子謝庭玉考了四百五十分,順利地拿了狀元。她並不驚訝,動手拆起了縣裡發下來的高考獎勵津貼。能拿到這筆意外之財,她已經很滿意了。厚厚的大團結把紅包撐得鼓鼓脹脹的,她稍微點了點,不可思議地說:“竟然有六百塊……”葉青水把目光投向屬於男人的那個紅包。謝庭玉把它讓給了媳婦,含笑地說:“不急,咱回到家裡慢慢拆,這個紅包也是你的。”村裡的乾部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跟花似的,他們高興地說:“這次村裡一定要給這兩個娃娃辦個升學酒,娃這麼爭氣,咱村裡不能太寒酸。”“葉五嬸,你們這回可千萬彆推拒了。咱特意留了一頭大肥豬沒殺,擺個喜酒綽綽有餘,大夥還能趁年前見點油花。”“這可是件大喜事啊,葉家村從沒出過這麼長臉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得葉媽都沒推不掉。葉媽心裡也高興,人一高興,心裡都敞亮了,走起路來仿佛都帶著風似的。以前哪裡敢想這些事,葉家讓村裡的乾部高看、還被求著擺酒?葉媽爽快地一擺手,應了下來:“好,擺了這個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