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工這把老骨頭猛然被人一甩背到背上, 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說:“還背我乾啥子!你跑快點才是要緊事!”賀鬆柏緊咬著牙,沒有回背上這老頭子的話, 雙腿跟上了發條似的, 以這輩子都沒有過的速度猛跑到山腰。牛角山最大的涵水湖泊正位於此地。趙蘭香跟在後邊, 使勁地跑,跑到肺跟燃燒起來似的喘不上氣也追不上男人。照她這樣落後的速度, 追著上去的意義並不大, 她應該去做更重要的事。這般想著趙蘭香停了下來, 目光四處逡巡著尋找人。一邊找人一邊放聲大喊:“炸湖引水會引起山體崩塌, 大夥快下山!”“下山下山!”“聽到我說話的, 都抓緊時間下山!”她焦急的視線跟著了火似的,邊喊邊尋找大隊長、尋找支書。很快, 趙蘭香找到了支書的身影。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特意從顧懷瑾的小冊子上撕下的破紙, 遞給李德宏看。“這座山上有暗洞,部分岩層脆薄, 經受不住炸.藥,趕快把還在山上的人都驅趕下山!”李德宏猛不丁地聽到這個女娃子到處宣揚對工程不利的話, 他皺起了眉。炸開湖水這最後一步完成,梯田的工程也算告一段落了。為了以表喜慶, 也是慶祝漫長的工程竣工,今天還有炸湖的火把儀式,社員們乾完活,還打算去漲漲見識,湊湊熱鬨。這會正是興致高漲的時候, 哪裡想到突然蹦出了這個危言聳聽的“破壞分子”?到底是受了案頭上壓著的那份關照信的影響,李德宏即便心裡不高興,也沒罵人。“你這女娃子,不要隨便亂說話!”他生氣地撕掉了趙蘭香遞過去的顧工珍貴的筆記。趙蘭香頓時被激得紅了眼,她又急又氣,連忙蹲下拾起破碎的紙,站起身來衝著李德宏的臉打了一個巴掌。“清醒沒有?”“如果今天多一個人死在這裡,你都要負上一分責任。”她那黑眼睛裡流露出平靜的諷刺,冰冷得宛如冬日凍人的雪。趙蘭香連多一眼都不願意再多看,乾脆利落地跑去找李大力。堂堂的一個村支書竟然被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踩了臉麵,正在乾活、吃飯的社員,臉上詫異、震驚、幸災樂禍各種精彩的表情,李德宏當場就氣紅了脖子,他好歹是村裡數一數二德高望重的人,被這樣下了臉,腦子非但沒清醒起來,反倒是嗡嗡地震驚、憤怒。他惱羞成怒起來,欲把人逮住算賬,然而那女娃子卻手腳靈活地溜掉了,李德宏根本追不上她。……牛角山很大,是村裡最大的山。一隊和二隊的部分成員都在這裡乾活,但除了這座山之外,還有另一座小山在開墾著。一隊的隊長李大力和二隊的隊長賀來福都在一塊,正準備去參加“隆重”的點火儀式。李大力、賀來福的手上各捧著一盤鞭炮,這是從集體的錢裡勻出來的買的,圖個熱鬨喜慶。李大力剛上到半山腰,還沒走到湖泊的位置就被一個女知青攔住了。她把撕成幾瓣的紙托在手上,語氣十分鄭重又嚴肅。“顧總工程師說,牛角山的湖一定不能炸開,因為它的岩層十分脆薄,裡頭暗洞無數,顧工命令你們,立馬疏散人群。”“一刻都不要多留。”“馬上撤下山!”趙蘭香的話,令人很難以接受。賀來福臉色就難看了起來,他說:“四個工程師都說沒發現問題,那個壞分子就發現了?”“你這女同誌不要受了他的挑撥離間!”李大力沒說話,看著眼前這女娃子並不像是頭腦發熱容易衝動的人,他按下耐心揀起她手裡的紙片,粗粗地看了看。他文化程度不高,是個睜眼瞎,好幾個字都不認得,但是“牛角山不宜開墾”這幾個字卻是認得的。李大力的內心做著激烈的掙紮,放棄這場點火儀式,到時候全大隊都抹不開麵子。萬一不是真的,這女娃子也會因為顧工的“挑撥離間”而受到牽連。但萬一確實是真的,人命可不是鬨著玩的小事。實在是這個壞消息來得太突然,短時間內讓人無法消化。唉,人總是願意往著好的方向想的!當有人跳出來指責這個凝聚了大夥幾個月血汗的工程其實白乾一場,任誰心裡都不會好受。這種當頭一棒喝的、被否定負麵情緒籠罩了兩個大隊長。李大力把鞭炮交給了賀來福,皺緊了眉頭把碎紙拚湊了個完整,盯著這些碎紙翻來覆去看。最後他抹了把臉說:“這個知青是俺們大隊的,是個可信的進步青年。”“顧懷瑾這段時間在牛棚裡表現也不錯,俺信這一次。”賀來福扛著兩條粗大的鞭炮,說:“成,你讓人撤,俺去看點火儀式。”李大力粗著聲說:“看你娘的看,你下去把你的社員轟下山。”向來威風凜凜,在糧食大會上多次被表彰、當成榜樣一樣看待的賀來福,頭一回被隔壁大隊這個粗牛一樣的隊長強勢地噴了一臉,他粗了脖子說不出話來。李大力也沒說廢話了,把賀來福身上的兩條鞭炮奪了過來,轉身衝著山下就跑。趙蘭香心裡感激極了,也跟著李大力一塊下了山,最後賀來福看著兩人跟火燒屁股一樣地消失了,手裡沒有鞭炮,上去也抹不開臉。他想了想也跟著下了山。……另一邊。賀鬆柏背著顧工跑到了牛角山蓄水的湖泊邊,那裡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了。炸.藥整齊地碼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味兒。顧懷瑾的三個徒弟正在聊著天,心情一片大好。顧懷瑾被背了一路,總算是一口氣喘了過來,他看到工人正在一個個地固定著炸.藥,鬆了口氣的同時麵色也不太好。他雙腳落地的一瞬間立即去找了工頭。他用命令的口吻,嚴肅地說:“立刻把這些炸.藥拆了。”“今天絕不能炸開地下水。”工頭是個憨厚的漢子,隻顧著問他:“你咋來了?”顧懷瑾彎腰把炸藥的引線一根根拔斷,還沒拔了幾根就被人阻止住了。胡先知臉色很差勁地說:“你來這裡乾什麼?”他是顧懷瑾的徒弟之一,已經過了而立之年,臉上的胡茬都生了一圈了。顧懷瑾臉色更更差勁地說:“這座山不適合開墾梯田,我不是早就否決了它嗎?為什麼還要開?你知道它下麵有多少暗洞嗎?”“修了幾座橋了不起了!”“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胡先知甩開了老師傅的手,說:“這就是你顧懷瑾來搞破壞的理由?”“你現在已經不是總工程師了,沒資格再管工程的事。”其他的兩個年輕的工程師也來了,取笑地說:“彆鬨事了,小心這輩子都離不開牛棚。”“你們幾個,還愣著看啥,快動起來乾活,引好水好收工!”孫翔年紀輕,氣勢也最盛。他把顧懷瑾拉到了後頭,說:“你懂什麼,跑來指手畫腳。這座山的水源最豐厚,灌溉也方便,適合開采,能節約很多不必要的浪費資金。”顧懷瑾看著這個小弟子,雖然他的年紀最輕,但進步最快,學問也做得好。他脖子漲紅了,掏出自己的小冊子說:“上麵都是我測量的過程,記得很清楚。”“你自己看,看完了還要炸,當我從來沒收過這個徒弟!”孫翔不鹹不淡地翻了幾頁,沒有一點興趣地把小冊子扔給彆人看。他們的心思早就不在跟顧懷瑾爭辯上了,他們隻想早點完成任務,竣工回家。其中一個嘲笑地說:“你不僅老糊塗了,還膽小如鼠!”“你要是怕死,立馬就下山,保證傷不了你一根寒毛。”胡先知沒有說話。他拿著師傅的小冊子,卻是沉默地看了起來。他的數學底子不算紮實,這堆數據草草看過去,卻是吸住了他的目光。他開始隱隱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但他不願相信,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這個工程就無異於一道火辣辣的耳光甩在臉上,否定了他們這些日子所有的心血,也連帶著否定了他們整個人。堂堂一個工程師,竟然犯如此低劣的錯誤!胡先知弱弱地說:“保守起見,先把爆破工作停一停吧……”“老師畢竟是老師,他的話還是要聽聽的。”胡先知的話,遭來了孫翔和王洋激烈的反對,他們吩咐工人繼續埋炸.藥。胡先知沒有決定的權利,因為孫翔才是總工程師。在一旁喘氣的賀鬆柏,見這些文化人叨叨絮絮磨嘴皮子說個不停,他衝上去拆掉了炸.藥,一股腦地扔進水裡。撲咚撲咚地濺起水花。這個動作激怒了很多人,這些炸.藥可是真金白銀買來的,全是白花花的銀子,這麼一扔幾十張大團結跟扔水裡似的。賀鬆柏手腳特彆快,趁著人不注意的時候扔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炸.藥,結果是被人圍著毆打了一頓。賀鬆柏饒是打架打出名堂來的,也不免生生受了幾拳頭。他沉著聲說:“顧工,你先下去跟隊長說疏散人群吧,這裡交給我。”孫翔卻是徹底地發怒了,他準備讓人撤回安全範圍,讓工人把這個“破壞分子”捆住打算秋後算賬。他看了眼懷表,沉聲說:“十二點整,準備。”胡先知喘著粗氣,看著眼眶隱隱發紅,儼然發怒的總工程師師弟,連忙阻攔道:“我要下山!”“工人們也要跟我一塊下山!”“我覺得顧老師有點道理。”胡先知話還沒說完,被另一個工程師打了個嘴巴。“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胡話嗎!”胡先知心頭籠罩著濃濃的不安感,兩泡眼淚險些掉了下來,他硬著聲說:“爆破不需要那麼多人吧?”“我不管你們,我隻管我的工程隊。”“老林,讓你的人帶著家夥下山,不聽勸想死的就留下,我不管你們的命了。”“我隻管惜命的人。”副工程師這麼一說,這幫埋炸藥的工人躁動起來了。孫翔嘲諷地點了點懷表,說:“成,給你們二十分鐘,下得山了嗎?”現在已經是十二點整了,原計劃就是在這個時間點開始爆破的。這已經算是最大的讓步了。顧懷瑾覺得這兩個弟子已經瘋魔了,連帶著被他們洗腦的忠誠不二的許多工人,也沒走。他跟賀鬆柏說:“你下去疏散人吧,我還能勸勸他們。”顧懷瑾話音剛落,就被賀鬆柏一掌打暈過去了,他把人放到胡先知的背上,叮囑好:“你把你師傅帶下去,這老頭認死理,不打暈不舍得走的。”“把你的工人組織好,下山的時候也順便把村民也帶下去。”胡先知點了點頭,背著顧懷瑾就走了。願意跟他一塊下山的工人,僅僅三十來人而已,剩下的十來人不願意走。賀鬆柏沉著聲說:“任何人都要犯錯誤,人從降生的那一天起,便不斷的犯錯誤,隻有在不斷的錯誤,不斷的碰釘子的過程中,才能逐漸懂得事情。”“但有的錯誤,犯了一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以後再也沒有不斷碰釘子的機會了。”……胡先知快下到山腰的時候,大量的村民正在往山下移,他鬆了口氣。李大力把人轟下去之後,也抹了把汗。他看到胡先知問:“今天不炸了是嗎?”胡先知搖搖頭,說:“還是要的,十二點二十爆破。”李大嫂跑著跑著,突然驚恐地發現用布帶綁著在背上的阿花不見了。她忍不住啜泣起來,“阿花,我的阿花——”李德宏忿忿地說:“還不快回去找!”“一個兩個怕得要死,能有啥事,要真出了事俺負責。”說著他就要扭頭回去找孫女。李大力聞言攔住了老丈人,咬咬牙回頭沿著舊路找了過去,快走到工地的時候他看見了奶娃娃眨巴著眼睛,抱著一根甘蔗嚎啕大哭。小孩明亮又清澈的眼睛衝下兩行眼淚,李大力朝她伸出了雙臂。這時一陣天搖地動,滾滾的石頭落了下來,李大力緊緊地抱住了小孩,一塊巨石砸在了他的背上……山腳。已經跟著大夥一塊下了山的趙蘭香,看見了背著顧工的男人,問:“跟他一起上去的男人呢?”胡先知擦了把汗,加緊腳步地跑了起來,他說:“應該在後頭吧,沒下來。”他猶豫了一下說:“現在是十九分了。”“孫翔很準時的。”趙蘭香的腦子發出了轟的一聲,隨即而來的轟隆隆的爆炸聲,她猛然地抬起頭,牛角山的半山腰騰起了一片巨大的粉塵。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香香:人呢人呢?你人呢?你這個傻子,還學先鋒舍己救人麼?/崩潰大哭.jpg柏哥:乖,不哭。喂了毒雞湯不喝,我抄近路下山了:)520快樂皮這麼一下很開心男主不傻,傻的人是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