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瑾是被吳庸救了。他醒來的時候, 天色已經黑了下去,胡先知嚼著草藥給他敷燙傷的胳膊, 銅牛大眼閃過了一絲喜悅。“老師您感覺怎麼樣?”他拍了拍身邊的師弟, 說:“這次真是幸虧了有小庸, 是他把老師背了回來。”顧懷瑾看了眼自己那雙被一點點包紮起來的手,默然無語。胡先知又說:“那個趙知青來過了, 給老師送了點鯽魚湯喝。”“來趁熱喝吧。”這年頭新鮮的魚不是隨隨便便能買得到, 去門市買到的都是彆人宰好的, 又腥又臭。想吃點新鮮的, 隻有等在大隊撒網撈魚的時候, 才能沾點魚香味。胡先知住了賀家的牛棚住了幾個月了,饞也饞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偏偏他一頓飯都沾不上, 隻有好心的賀大姑娘有時候會留點剩下的菜汁醬汁給他拌飯吃,他在一旁聽著顧懷瑾咕嚕咕嚕地咽湯水, 平時意誌堅定的他,肚子雷鳴般地叫喚。顧懷瑾捧著熱滾滾的湯, 奶白的豆腐熬的魚頭湯,鮮美嫩滑, 一吮即破,味淡而香濃,溫溫燙燙地充實了他的胃,讓他一顆被嚇得動蕩不安的心得到了一絲慰藉。他嚼著燉得軟軟的魚骨,把脆骨都咽下了肚, 顧懷瑾吃著吃,不知不覺一大碗就吃得差不多了,抬起頭來看見胡先知眼饞地盯著他的碗。“吳庸是怎麼回事?”他把碗放了下來,不再吃了,破天荒地把鯽魚湯留給了胡先知喝。胡先知興奮地吧嗒喝了起來,久違了的鮮味占據了他所有的味覺,豆腐奶白又香滑,湯水香濃而味淡,像是把魚骨髓裡的香味都熬進了湯裡,滿嘴都是魚鮮味,一點腥臭味都沒有。乾淨又香噴,比讓他吃豬肉還要好吃呢!胡先知終於明白了平時嚴肅正經的老師怎麼天天就指望著趙知青這頓飯了,要他,他也得想得做夢都在吃。這根本就不是單單吃肉就能媲美的滿足感,這是一種幸福感,喝完渾身都暖洋洋的舒服。他吃完了之後說:“小庸把老師背回牛棚就走了。他的腳燒得很厲害呢,應該是去衛生所敷藥了。”他說著把臭草敷在了顧懷瑾的手上。“衝著今天他愣是把老師從山上背了回來,您也不要再怨他了,他的日子過得也很苦呢!”……趙蘭香從養豬場裡回來之後聽說了顧懷瑾在山上差點被燒死的消息,也很震驚,她去探望了一下這個可憐的老頭子。探望顧工的同時,她也看見了吳工程師。這是個長得很瘦白的男人,跟竹竿似的,戴著一副眼鏡有種濃濃的文化人氣質。他默默地紮破了腳上被火燎起的一排泡,也不等顧懷瑾醒來就沉默地回去了。那腿上被火燎得翻起的皮肉,令人看著不禁肉疼,吳工卻鎮定得一聲不吭。胡先知拿著抹布給顧懷瑾擦手擦腳,嘮叨地道:“他是怕我老師見了他不高興,唉!老師心底對他意見大得很呢。”“我三師弟成分不太好,以前是沒法讀大學的,他是先成了老師的學生,後來家裡才出了事,他父母日子過得很不好……”趙蘭香應了聲頭。她吩咐了胡先知:“你去采點臭草給他敷敷,我去熬點湯給他喝。”很快趙蘭香把一鍋魚湯熬好了,熬得跟奶白奶的,最有營養的魚頭連帶著些許魚腹肉留給了顧懷瑾,分完了魚腹肉給老人和小孩,後半截靠近魚尾的那部分留給了賀鬆柏,他前段時間正想吃魚而不得。這一晚賀鬆柏飽嘗了一頓鮮美的魚肉,就算是後半截的魚肉他也不嫌棄。他有些好奇對象的魚肉是哪來的,趙蘭香覷了他一眼:“李忠讓鐵柱捎來的。”趙蘭香又去看了眼顧工,顧懷瑾吃飽喝足又歇息了一段時間後,情緒已經很穩定了。他見到趙蘭香的時候,感謝她熬的鯽魚湯。“很好喝,難得這回你給了那麼多肉。”他不由地笑,粗黑的拇指從兜裡掏出一張大團結來。“都好久沒有給夥食費了,我這白吃白喝也是臉皮夠厚的。”趙蘭香驚訝了一下,“你給的一百塊還能花很久很久,要不了那麼多。”顧懷瑾表達了一下他還想加頓早餐的願望,畢竟趙蘭香做的湯包、餃子、粉腸、米粉都是香得誘人,連白花花的饅頭都香噴噴的,讓他眼饞。顧懷瑾嗬了一聲,說:“現在我也是拿工資的人了,趙姑娘你不要客氣。”趙蘭香沒有收他的錢,隻靠近他低聲地問:“聽說顧老師是教工科的,不知道您有沒有認識什麼學生物的朋友?”“我想買幾本書來看看。”顧懷瑾聞言,來了興趣,他把賀先知打發去河邊洗衣服。“啥書?”他一貫對渴望知識的人格外地有待,這個趙姑娘腦瓜子挺靈活的,翻著他的手記麻胡地看看,還能看出個一二三四來。趙蘭香低聲說:“什麼《養豬紅旗手》、《科學養豬技術》、《實用養豬技術》這種書都行。”顧懷瑾長長地噢了一聲,“是那賀二要用的?他怎麼不來問我,讓你來?他的事,他自己不來問我,沒誠意。”他不滿地忿忿道。趙蘭香覷了他一眼,不免氣急。顧懷瑾見趙姑娘急瞪眼了,才說:“好吧,我寫信給你問問。急著要嗎?要是急的話,我在x省也有朋友,給你就近問問。”趙蘭香點頭。“越快越好,夥食費抵做書費。”顧懷瑾拍了拍腦袋,從他那團破爛的家當裡翻出的紙和筆,動作流利又快地寫下了幾行潦草又漂亮的字。趙蘭香捧著這熱騰騰的信,真誠地道了一回謝。次日,她揣著這封“介紹信”,去了顧工的朋友任職的單位。這是x省的一所大學,裡邊往來的男男女女皆是從各地選拔舉薦過來讀書的工農兵學員,年齡有老也有小,衣著樸素,林蔭道來來往往的身影,充滿了大學該有的積極又蓬勃的氣質。出乎意料的順利,顧懷瑾的麵子很有用,趙蘭香用這封信從一個老教師手裡換回了三四本厚厚的書。老教授扶著瓶底厚的鏡片,說:“慢點走,一個月之內記得還,這可是珍貴的學習資料,愛惜著些。”趙蘭香使勁地點了點頭。她花了五塊錢把這三本書影印了個遍,她抱著黑乎乎的微帶著燙意的複製品,手撫摸著這又大又模糊的鉛字,心房漲得滿滿的。她立即還了書給老教授,趁著夜回了河子屯。她把影印的資料拿給了賀鬆柏,賀鬆柏自己看,看著看著很容易就看得迷糊了,什麼豬病、疫苗防治,一圈圈的英文符號不說,就連豬飼料的配比都有規律。他研究了好久,看得有些吃力,卻又不想誤解了書裡的每一行字。他拿去給了阿婆看,阿婆戴上了破舊的眼鏡,翻了翻,認真地看了許久。“這個確實得注意點,豬仔也得打疫苗了,你到時候買點藥回來,我給你配。”她停頓了片刻,又說:“你照著它上麵說的弄豬飼料,等開春豬仔就能出欄了。豬飼料得這麼弄……”老人家聲音沙啞地一字一句地教著孫兒,一頁頁地翻著書跟著他一塊看,一老一少,花白的腦袋和青鬱鬱的腦袋湊在一塊,時間仿佛回溯了十幾年前,她也是這樣佝僂著腰教他讀書識字的。她依舊是花白的頭發,然而身邊的小孫兒已經長得比她還要高還要壯了。而她的精力也不如以往,看了幾個鐘頭,喝了一杯麥乳精,老眼已經花得看啥都黑影重重了。賀鬆柏見狀,讓祖母歇息,“明天再看吧,不急。我先把豬飼料換了,其他的慢慢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密密麻麻的條條框框,到頭來不像是養豬反倒像伺候祖宗了。阿婆怪嗔地看了眼孫子,語重心長地吩咐:“既然下了那麼多功夫去養豬,就要儘力把豬養好來。”“書得看,學問也得學,不過也要記得不能迷信了課本,一邊摸索一邊乾吧。”賀鬆柏點了點頭,把阿婆背上了床,讓她安歇下來睡覺。他用手焐熱了她冰冰涼地手腳,一邊搓一邊說:“等我掙了錢,頭一個給你裝個輪椅坐坐。”阿婆笑地眯起了眼睛,線條似的眼縫漏出了點點光。“柏哥兒你過得好就成了,阿婆都快進了土的人了,還要那麼虛有其表的東西乾啥。”賀鬆柏頓了頓道:“就算沒掙錢,也得給你打個輪椅坐。”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阿婆:蠢孫孫,會哄老人家開心早點生娃娃才是要緊的!“阿婆都快進了土的人了,還要那麼虛有其表的東西乾啥。”平生君:阿婆的話外音——>攢著錢討媳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