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雨(3)(1 / 1)

平安傳 西風緊 1532 字 2個月前

朱允炆名為皇帝,平常卻有意不問政。但近來對江西的局麵好像額外關心,常召禮部尚書鄭洽到忠正殿垂詢。鄭洽是內閣大臣,日常出入決策中樞,大事內情基本都是了如指掌的。有一次建文皇帝隨口說了一句話:“這一回要是打敗了宣大兵,便有望進南京,複國大有希望;如若戰敗,咱們可算無險能守四麵受敵。”到底是曾做過四年皇帝的人,這一番見解論調讓大臣們多以為然。好在朱允炆從召見郭節那晚之後,再也沒提起過太子的事。似乎朱文奎不是他的親兒子一般,無須過問。皇帝不提,諸臣自是刻意回避,絕不敢觸動這一茬。一個日大臣郭節突然單獨密進忠正殿皇帝寢宮奏事。江西那邊有個建文餘臣的據點,本是以前為了修建皇帝秘密寢陵而設立,以道觀為掩飾。寢陵後來停工,鄭洽卸任此責,道觀的人轉由郭節控製,他們停工建陵後,便負責暗中監視江西巡撫於謙。那些眼線這回就發現了蹊蹺,消息周折後終於報到了郭節手裡。這個消息算不得新鮮事,但除了內侍省密探之外,郭節的人是唯一知情者。於謙在景德鎮私見了一個舊友,疑為宣德朝派來的說客奸細。朱允炆問:“湘王那邊知不知道這件事?”郭節道:“咱們不甚清楚,不過據報於謙與故友碰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圍還有不少隨從。恐怕此事是瞞不過內侍省耳目的。”朱允炆聽罷便道:“我知道了。”因郭節密見皇帝的地方在寢宮,幕後的馬皇後也聽到了此事。一腔恨意的馬皇後正無處著手,突然覺得此事似乎是一個機會。……張寧腿上的疼痛還未消去,不過他照常來到了內閣衙門,先叫徐文君去拿來新近收到的公文。其中竟有於謙的奏文,他立刻放下其它的公文,將這份奏章展開查閱。他看東西習慣先快速瀏覽一遍主要內容,然後才決定是否細讀。一份文章雖然有不少字,又沒標點,但張寧早已習慣這樣的文字,同樣花了不到一分時間就瞧了個大概。於謙竟然寫信請辭,萌生退意?張寧忙又將奏文細看了一遍。文中於謙說江西大戰將發,深感此役影響重大後果嚴重;自己本來是個文官,以前做湖廣巡撫節製軍務主要也是靠朝廷調用的大將,他一介文官理政有餘帶兵不足,恐不能勝任江西防務。然後就奏請內閣另擇大將接手江西全部兵權,他則可以專心整頓江西各府吏治,繼續治理當地民生。張寧首先直覺這仿佛是個試探,因為如此做法是官場上常見的手段。就算朝中大臣也是動不動就請辭告老還鄉的,然後皇帝覺得這個大臣還不錯,便要挽留,一來一去化矛盾於無形。不過於謙這種試探卻讓張寧十分滿意,因為不管於謙是真想放棄兵權還是僅僅想做出個姿態,張寧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批準他的請求收回兵權……妙就妙在於謙不是請辭,他沒說不做江西巡撫,隻說想安心政務;因此準其所請,麵子上也不是過不去的事。世事也是這麼奇妙,本來擔心彆人兵權過大;可等到他要主動放棄時,倒反而叫人有些不舍。於謙絕非自稱的不通軍務,有種人天生就有軍事才能,且不說在湖廣作戰時表現得就很不錯,張寧的知識裡此人是主持北京保衛戰的人,赫赫功績記載青冊,豈是浪得虛名之輩?張寧內心裡認為,在同等條件下,就算自己丟下武昌諸事跑到江西去代替於謙主持軍政,極可能做得沒他好。一旁的徐文君見張寧神色有異,便隨口問了一句。張寧喃喃說道:“於謙竟然上奏卸去兵權……”徐文君道:“文人就是矯情,動不動就要撂挑子,這不是賭氣麼?”張寧苦笑,不置可否。他心道:早就尋思過,於謙不可能再回宣德朝,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換一個角度想,如果這一戰讓於謙來打,隻要出了戰果,他便更不會再與朝廷有複合的可能,同時也能影響楊士奇;到那時便是真正收複了這一批人才。……數日後,內閣議事。楊士奇談起了江西軍務,說道:“兵器局新造的一批火器燧發槍,老臣以為可以調撥到江西交付永定營所用。精兵用利器,正可準備江西大戰。另有九江城漢王降軍三萬餘眾,也尚可使用,朱雀軍兵力不足,在此關頭需要一眾降軍;而南京漢王覆滅,降軍將士已無所依如無根之萍,老臣以為還是靠得住的。可撥付一批火器與‘漢王軍’,責令巡撫督促訓練,以備兵患……”楊士奇侃侃而談。張寧忽然明白了:於謙早就想索要槍炮。但是於謙可能是認為在這種時候索要槍炮是一種要挾和試探,於是自己先請辭兵權,然後通氣楊士奇在朝中幫他提此事……這師生兩人,配合得當真十分有默契。張寧終於鬆了一口氣。於謙這種姿態,不僅更加溫和,而且也表明了對兵權並不留戀的心跡。一縷陽光從窗戶裡照射進來,晃了一下張寧的眼睛,此時他才注意到,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陽光仿佛驅散了古色古香的房屋中的陰霾,也帶來了一縷光明叫他心裡一下子似乎就亮堂起來。雨後天晴,外麵的空氣感覺似乎特彆清新,草木如洗滌過一般,天地明淨。張寧深吸了一口氣,當機立斷道:“我覺得楊公所言極是,若諸公沒有異議,即可下令兵器局安排調運火器。”接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不久前我收到一封於謙的信,他請卸任江西防務。當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於侍郎臨危受命,不可半途而廢。這份奏請我駁了,楊公與他有師生之誼,是否也該通信勸勸?讓於侍郎無須牽掛太多,安心於國事。”楊士奇急忙站起來,拜道:“老臣代廷益向湘王請罪,隨後定然修書責罵他一番,不明大義,有負皇上和湘王的重托!”議事之後,幾個大臣從大堂裡同行出來。楊士奇神色淡定,隨口對朱恒說道:“提請調撥火器之事,本應朱部堂說的,老夫今日似乎有越粗代庖之嫌。”朱恒擼|了一把淩亂的大胡子,頗有深意地露出一個笑容:“哪裡哪裡,楊公乃朝廷首輔大臣百官之寮,什麼事提不得?下官就算想說,也得先與楊公商量才是。”……都昌縣,於謙接連收到了從九江城快馬送來的幾份公文書信,都是武昌來的。湘王接連駁回請辭奏文、谘文江西安排接收火器的公文,讓於謙鬆了一口氣又提起。此番他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按理是件好事,已試探出自己在湖廣政權中的信任還未破壞;但接下來就將會親曆內戰,於謙心裡其實有點厭煩這種戰爭。麵對浩浩鄱陽湖,他多次自問所作所為。古之聖人雲一日三省吾身,是否有過這樣的迷茫,還是堅守著典籍中的訓律作為準繩?就在這時,一個將領走上城樓,腳上用力並攏站直身體,直著手臂抬了起來行了個禮。這將領是永定營的,所以才會用這種怪異的禮節。“稟大人,有客在城下求見,自稱是大人的好友,名叫王儉。”“王儉?”於謙頓時納悶,他怎麼又回來了,當然不是被抓回來的,否則哪來求見之說。於謙便道,“領上來見麵。”“遵命!”小將應答。王儉風塵仆仆,一身布衣,頭上用塊臟兮兮的布包著,不知多久沒換洗了。他走上來抱拳淡定地向於謙行禮,於謙問道:“你怎麼回來了?”這回王儉不像上次那樣偷偷摸摸以文字無聲言論,他朗聲說道:“學生心中有惑仍未解開,恩師可否留學生在鞍前馬後?”於謙道:“你投身在此,南京的家眷怎麼辦?”王儉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身取義也。”於謙沉吟片刻,王儉上次私見就應該瞞不過武昌耳目的,如今索性正大光明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而且忽然之間,於謙很想把王儉留在身邊,和他說說話。好像王儉就是另一個自己,解他的惑,何嘗又不是解自己的惑?王儉隻是個小角色,留在江西也沒有說公開反叛,按理朝廷不至於抄家滅族大動乾戈。可如果真的牽連了他的家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於謙不置可否,並未攆王儉走。王儉這時便問:“恩師已做好準備與南直隸的官軍大動乾戈了?”於謙板著臉道:“打仗就要死人,當兵吃糧報效國家,戰死是應有歸宿。我們能做的應該是約束軍紀,免讓兵變成匪禍及平民。這一仗注定無法避免,無論是宣德朝官軍擊敗朱雀軍,還是朱雀軍擊敗官軍,流血漂櫓都是注定的結局!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終究要分出個勝負,湘王奉建文皇帝正朔,我等為此效命並無對錯!”他在試圖說服王儉,同時也在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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