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周英雄(1 / 1)

平安傳 西風緊 1361 字 2個月前

第三日,兵部尚書朱恒親自押送糧草至軍中,受到周夢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戰場外。二人登上了剛剛修築完工的一棟箭樓,高達二層樓,頂上如同一個亭子四麵透風。少頃,有一半老徐娘抱著古琴登樓,款款在泥爐中為他們溫好酒,然後坐在一旁彈琴助興。俯視下方千軍萬馬枕戈待旦,周夢雄卻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盞酒淡然道:“敬朱部堂,為你接風洗塵。”“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當啊。”朱恒情緒有些失態地雙手捧起酒杯。朱恒本來就是個不修邊幅也不喜排場的人,此時的光景讓他覺得過於做作,渾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聽說周夢雄將官軍主力圍困,情緒難免有點適應不過來,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轟轟……”突然炮聲如雷響起,震得箭樓幾欲坍塌,剛剛滿上的酒杯裡的酒水都濺了出來。“砰”地一聲弦響,琴弦斷了,琴聲戛然而止,隻見旁邊坐著彈琴的婦人臉色都變了。“哈哈哈!沒事沒事的,你還怕炮能打到這裡來麼?”周夢雄大笑道。朱恒轉頭看戰場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說道:“談笑間灰飛煙滅,周老英雄真有諸葛孔明之風。”周夢雄聽罷又是大笑,毫無官場上謙恭的作態了,他誇張地站起來,拍著朱恒的肩膀,指著前方成片集結的官軍馬兵:“朱兄,你可知為啥京營要從這裡死衝?”朱恒隻得低調而恭敬地問:“為何?”周夢雄一揮袍袖:“四麵都被老夫堵死了,京營陷入重圍無路可走,又沒糧,就算這裡是刀山他們也得衝!”他說罷仰頭猶自喝乾杯子裡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恒的肩膀上,震得朱恒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為何外頭的官軍不來救?”“願聞其詳。”朱恒很配合地好言道。周夢雄遙指東麵,“從鄂王城到這裡不過二三十裡地,老夫布了四萬餘眾大軍,層層營寨,堵得水泄不通!”談笑間,忽聞西麵馬蹄如暴雨疾雷響徹大地,潮水一般的馬兵洶湧而來。饒是此地不是最前線,眼皮底下麵對這樣的陣仗也是相當震撼。琴師隻是一介婦人,實在沒有周夢雄的膽識,此時早就談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少頃,隻聽得槍炮齊鳴,前麵白煙成片騰起。騎兵洶湧而來遇到橫在前方的營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衝在中流砥柱上,從中間斷開分兩邊湧來。接著馬兵踩到了埋在營寨之間的深坑陷阱,一時間人仰馬翻嚎叫回蕩天地。一個個陷阱被無數的人馬屍體生生填滿,後麵的鐵騎才踏著屍體在營寨間迂回奔走,兩邊都是火槍爆響,騎士們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血腥與硝煙彌漫天地,饒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氣味濃烈,婦人已經做乾嘔裝了。周夢雄卻說:“朱兄,乾一杯,今日請你看的這出戲,與宮廷中長袖細腰的戲相比如何?”“著實壯觀有氣度,氣吞山河。”朱恒翹首眺望。周夢雄回頭掃了一眼那婦人一眼:“劉麻子不是說你見過世麵麼?彈啊,真是敗興!”“老爺,奴……奴家的琴弦斷了。”婦人嚇得跪伏在地。就在這時,大股騎兵已經從營寨中間的空隙衝過,卻見後麵一大群拿長槍的步兵逼了上來,人數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銳氣的官軍騎兵不敢上前強衝陣,隻得又亂紛紛地掉馬向彆的方向突圍,沿途在各營火器射程內穿行,煙霧繚繞銃聲絡繹不絕彈如雨下,人仰馬翻的場麵四處可見。眼睛看得見的地方,隨處可見人和馬的屍體,地上成片的血汙,屍山血海如同修羅場。流血還沒結束,前方黑壓壓一片官軍步軍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長兵器如一片樹林,旌旗在空中好似雲一般在風中飄蕩。朱恒問:“此地被圍的官軍是京營官兵?”周夢雄輕鬆地說道:“神機營剩下的全在這裡,還有五軍營馬兵全數和一半的步軍。這一仗下來,京營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軍營殘部,還有在九江那邊的三千營。”朱恒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軍統帥是武進伯朱冕,朱榮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將,手下又是精兵強將,不料竟如此一敗塗地。”聽到這裡,周夢雄一張胡須橫生的馬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正是,武進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時候頭像燕王的一乾人……豎子不過如此!當年若老夫掌兵,何至於此!”說到這裡,周夢雄的臉色閃過一絲懷古悲涼的惆悵,又被一種激動的紅色覆蓋,臉上呈現出喪心病狂一般的異樣紅潮。朱恒忙道:“當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儘快出兵,您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勝;不過老夫等當初也是擔憂在九江的湘王……”朱恒此時已經把姿態放得很低了,沒辦法,彆人不懂這場戰役獲勝的巨大功勞,朱部堂還能不懂麼?“哪裡哪裡,不可同日而語。”周夢雄頓時收斂了些猖狂的作態,“老夫也有錯,高估了官軍的能耐,以至於讓湘王又多了些時日的艱險。”朱恒長歎了一聲,“這是定鼎天下的一戰啊!”周夢雄的情緒漸漸落下,正色道:“突破北線隻是前提,關鍵還有九江一役。”二人一齊俯視下方,戰火仍在延續,火光和血光攪得天地不得安寧。……在九江的張寧還沒能知道北路軍的戰況。前陣子有內侍省密探夜裡從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麵的消息,周夢雄已經率兵出動。此時張寧認為周夢雄的軍隊還得和官軍北路周旋好一陣子,能不能突破北線不知道,但張寧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會這麼快有戰果。隨著時日臨近冬月間,氣候越來越冷,城中傷病很多、缺郎中,情況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陣地在前段時間逐漸棄守,因為兵馬疲敝已無能為力,現在唯一的防線隻剩一道殘破不全的城牆,隨時可能破城。每當旁晚時,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軍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從城上換下來的將士疲憊不堪死氣沉沉。除此之外,城裡的百姓也幾乎銷聲斂跡,興許有少數沒跑的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街上不見人跡。張寧的足跡遍布九江城每個角落,幾乎每個普通的士卒都能經常見到他。他的臉明顯消瘦,也顯得十分沉默,但總會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告訴士兵們周夢雄的大軍已經長驅南下,隻要堅守就能活命。連於謙有一次也說,若非王爺親自坐鎮九江,任誰也守不住這座殘城。長達數月的共事,張寧已經逐漸消除了對於謙的懷疑。此刻說什麼上下一心激憤人心的話已無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憊了,但需要時刻提醒人們兩種東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確定的周夢雄大軍……實際上張寧的內心裡更加糟糕,遠比表麵上表現出來的跡象消沉,他隻是忍耐著不願意動搖軍心。有時候他會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進入抑鬱狀態,覺得一切都無望了。曆史的客觀規律,便是天道大勢,也許不是這麼就能改變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時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條……想改朝換代者,無非末期趁亂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權從高層政變……燕王實際上也是先有勢力再有機會,饒是如此那條路也不可複製……無數的想法縈繞在張寧的心頭,蠶食著他的希望。人心遠比想象中脆弱。有時候,他覺得現在就差最後一步,如一把利劍不知什麼時候落到頭上,九江城牆不知什麼時候被官軍攻破;隻是這麼等待著那一刻。甚至他會覺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來,這樣省得提心吊膽了。“隻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道以後她們會麵臨怎樣的劫難……”張寧終於在一天晚上將心裡的話念叨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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