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國有一半是水或不產任何東西的土地,良田不過國土的四分之一,出產的小麥很少,質量也不好,另外還有少量的黑麥,燕麥和綿羊。”讀萬卷書不如走萬裡路,談起剛結束的尼德蘭之行,穆玉嶠是如數家珍,但言談間並沒有多數興高采烈,更多的則是憂心忡忡。“他們在土地上精工細作,收獲的蔬菜在城市街頭叫賣。雖然缺乏土地,但他們卻把牲畜養得更好,從德意誌蘭和日德蘭買回來的瘦牛,他們養一個月就變得又肥又壯,看上去不顯眼的一頭奶牛,每天都能產三桶奶。”生怕董南沒有個概念,穆秀才還比劃了一下桶的大小。對尼德蘭,董南並不是一無所知,甚至在穿越前還曾去阿姆斯特丹旅遊過。在他看來,如果穆秀才僅看到這些表麵現象,那這一趟尼德蘭之行算是白去了,立馬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表麵上看來似乎沒什麼,甚至都不登大雅之堂,但事實上這是一次農業革命。”“農業革命?”穆秀才糊塗了,在他那有限的認知裡,隻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基本上靠天吃飯的農民,並沒有什麼農業。革命這個詞更是聞所未聞,哪能理解其中的含義。董南意識自己說得太超前了,接著解釋道:“確切地說是一種革新,他們將農業商品化,而不是單純地為了糊口。他們將農田變成田園式經營,發明合理的輪作方式,依靠施肥取得更高的收成。另外還興修水利,防旱防澇,其重視程度是其他歐洲國家所無法比擬的。”豈止歐洲國家?在穆秀才的印象裡,大明自開國以來,好像都從未像尼德蘭那樣大規模地興修過水利。見董南緊盯著自己,穆秀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道:“這個農業商品化,卑職雖然一知半解。但還是有一點感觸的。比如一些地方種不了糧食,他們就種亞麻、**以及兩種叫菘藍和茜草的染料。英國出產的本呢絨都在尼德蘭染色,染料也變得緊俏起來,整個染色成本相當於原料的一倍,給農民帶來很大收益。”董南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翻看著幾個倉庫的物資儲備清單,一邊示意繼續往下說。“他們很節儉,連條件不錯的殷實之家都保持著節儉地生活習慣。他們隻吃自己捕的魚。種的菜,最好的布料銷往法蘭西和德意誌蘭,然後再從英國買較為粗糙的布料自己用;操縱一條商船。法蘭西和英國要用12個船員,而他們隻要8個。法蘭西人一個月要賺20裡佛,他們乾得活比法蘭西人還重,卻隻拿10裡佛。甚至還心滿意足……”從農業說到紡織業和造船業,從紡織業和造船業說到商業,穆秀才說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就董南正準備問問他是不是要寫一本遊記之時,穆秀才突然疑惑不解地說道:“大人,有件事卑職一直想不通?”“什麼事?”“西班牙國王通過聯姻取得尼德蘭統治權,他們並沒有反對;西班牙國王重新劃分行省時。他們也坦然地接受了;甚至連西班牙國王派來新總督時,他們也順從地臣服。這好好的,稅負也不算太重,他們為什麼就造反了呢?”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基本上問到點子上了,董南沉思了片刻,解釋道:“稅負的確算不上重,菲力浦二世在位時頒布的最為嚴厲的稅製,也就是對各種動產和不動產征收1%的財產稅;對土地買賣征收5%的轉賣稅;對商品交換征收10%的交易稅。相比西班牙本土、法蘭西、英國和神聖羅馬帝國各諸侯國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但尼德蘭人的錢,都是在貧瘠的土地上辛辛苦苦賺出來的,誰要是把手伸向他們的錢袋。那他們就會奮起反抗。表麵上看來他們很保守,但事實上卻一點都不激進。隻要不動他們的錢,其他什麼事情都好商量。所以當他們廢除西班牙國王對尼德蘭北部各省的統治權。實際上已經擁有一個國家之後,他們卻不知道該把國家交給誰來管理?對於那些領導獨立戰爭的商人們來說,他們最想得到的不是政治權利而是商業利潤,他們希望找到一個強有力的保護者,由保護者來照顧尼德蘭的安全,而他們則去照顧自己的生意。…,他們沒有像威尼斯那樣變成共和製,因為這對他們來說太前衛了。於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現象出現了——他們將自己的國家托付給了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誰也不會嫌地盤小,英國女王爽快地同意做他們的君主,並派出軍隊保護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說到這裡,董南突然話鋒一轉,嗬嗬笑道:“但是精明的商人們很快就發現,英國女王收取的保護費,實際上比他們趕走的西班牙國王還要高。直接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也才有了現在的聯省共和國。”“我明白了,”穆秀才長歎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難怪傑爾、霍拉、比利和梅爾斯他們不在乎誰當主席,誰當總督呢。隻要不動他們的錢,隻要能讓他們賺更多錢,選誰當主席和總督都一個樣。”“這就是生命和財產不可侵犯的作用。”董南微微的點了下頭,指著地圖上的南美說道:“看見沒有,這麼大一塊地盤就是一個叫皮薩羅的西班牙人率領169人打下的,他們並不是職業軍人,而是由書記員、神甫以及包括裁縫、木匠和鐵匠在內的一幫烏合之眾。可就是這幫烏合之眾卻以零傷亡的代價,征服了盛產黃金的印加帝國,一次戰鬥就殺死了大約六千到七千印第安人。至於怎麼打的,回頭你可以去問問上尉,我要說的是戰利品分配。他們搶了大概一萬三千磅黃金,兩萬六千磅白銀,刨去上交給國王的五分之一,每人最終分到了45磅黃金和90磅白銀,而立下汗馬功勞的皮薩羅,也不過比其他人多十份兒。而這十份兒更多的則是因為他投資最多。為了這趟遠征幾乎傾家蕩產,並不是完全出於權威。”海盜的公平穆秀才早就見識過了,沒想到西班牙殖民者也這麼公平。再想想視錢如命的尼德蘭人,穆秀才禁不住地搖頭歎道:“利字當頭,禮義廉恥都不要了。”董南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問題是口口聲聲講禮義廉恥的人,往往最不要禮義廉恥。穆先生,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深有感觸。”“大人。您是指朝廷嗎?”“坦率地說,我對大明朝廷一無所知。之所以跟你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實實在在的利益比什麼都可靠。”董南走到窗前。指著山下忙碌著的海岸警備隊員和民兵,接著說道:“他們為什麼心甘情願的來打這一仗?就是因為不想失去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並不是為了大西洋公約組織,更不是為了我。”想到葡萄牙傳教士所說的“這個國家中大概沒有彆的階層比士兵更墮落更慵懶的了,他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應招入伍並非出自愛國心,不是出於對皇帝的忠誠,也不是出自任何想獲得聲名榮譽的願望,而僅僅作為臣民不得不為雇主勞作而已。”為什麼而戰?這個問題突然出現在穆秀才的腦海裡,並鬼使神差地反思起大明的兵役製度來。不是他們想墮落,而是殘酷的現實讓他們不得不墮落;也不是他們想過悲慘的生活,而是誰也沒想過讓他們過更好的生活;更不存在什麼應招入伍。因為在人們的心目中軍戶就是打仗的,上戰場拚命是理所當然的事……尼德蘭很強大,強大到一個造船廠高達幾萬工人,幾乎一天就能建造出一條船的程度。他們對財富的信念令人驚歎。在尼德蘭呆了近一年,穆秀才發現“東南大警”極有可能隻是一個開始,以他們那強大的海上實力,再次挑戰大明是早早晚晚的事。見他流露出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董南暗歎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等這一仗打完,你也該回去了。”“真的?”穆秀才懵了,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真的。”董南點了點頭,“耶穌會正好有一條船要去澳門。船上都是傳教士,安全上應該沒什麼問題。船上有一個人在大明很有名。叫金尼閣,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穆秀才對船上有什麼人一點都不感興趣,而是急切地問道:“大人,您不一起回去嗎?”“我回去能乾什麼?”董南轉過身去,看著遠處的大海,凝重地說道:“穆先生,我跟你不一樣,對大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沒親人,沒朋友,什麼都沒有,說句不中聽的話,回去後連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成問題。”他在這裡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讓他放棄現有的一切從頭開始,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穆秀才反應了過來,愣了好一會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我給你準備了一些書籍,時間太緊,事情太多,也來不及幫你翻譯。考慮到你不懂拉丁語和意大利語,我打算把那些傳教士都請到薩累來住一段時間,讓他們翻譯一部分再說。”在薩累呆了那麼久,又去了一趟尼德蘭,穆秀才對耶穌會的傳教士,再也不像之前那麼尊敬了,董南剛剛說完,便低聲問道:“他們可靠嗎?”“不可靠,”董南搖了搖頭,麵無表情地說:“也正是因為他們不可靠,我才讓他們翻譯一部分再走。畢竟有我盯著,他們不敢耍什麼花樣。為了提高效率,隻能先翻譯成白話。不過在我看來,一個國家想在科學上有所進步,白話要比文言文有效的多。”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想讓讀書人跟凡夫俗子一樣說白話談何容易呀?穆秀才並不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迂腐書生,這些話隻能放在心裡,不想說出來讓董南失望,想了想之後,哽咽著說道:“大人,大恩不言謝,卑職就不說那麼多客套話了。真不知道這一彆,今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有啊,誰說沒有的?”不等他說完,董南便走到牆邊,指著地圖說道:“這個地方叫阿卡普爾科,每年都會有一兩艘西班牙大帆船從這裡橫越太平洋,把新大陸出產的白銀運到馬尼拉,以購買大明的絲綢和印度的棉織品。等這一仗打完了,我們就會避開葡萄牙、西班牙、尼德蘭和英國人,開辟一條橫越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中轉航線,第一個目的地是東印度群島。隻要能在東印度站穩腳跟,從那裡去澳門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那我們怎麼聯係?”董南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會有辦法的,隻要能打贏這一仗,我們不但能利用教廷的渠道通信,甚至還有意想不到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