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航的準備工作千頭萬緒,金尼閣一行直到主顯節前夜才從羅馬趕到佛羅倫薩。遠處山坡燃起王冠似的篝火,十二個小火堆圍成圓圈,當中立著一個大火堆。這個鎮上所有村莊、田野和窪穀,無論平民和貴族,都在遵循同樣的祭奠土地的古老風俗。一杯陳年葡萄酒舉在手中,隨著托斯卡納古語的祝酒辭和歡快的歌手在寒風中響起,祭奠者便開始通宵達旦的盛宴和狂歡。穿過樹葉脫落的叢林,金尼閣修士一行在佛羅倫薩治安隊官兵們的帶領下,沿著蜿蜒曲折的小徑奔向山穀深處。暴風雪開始南移,空中開始放晴,不時閃出點點星光。馬匹喘著白氣在凍得堅硬的路上奔跑,不一會,前麵門樓的雙峰磚塔突兀地出現在眼前。拱形大門兩旁鑄有炬台,明亮的炬火把軍營前麵的道路映得通紅。兩個黑人哨兵端著燧發槍迎了上來,治安隊長連忙翻下馬背,低聲說道:“修士,我們到了。”日期定為1618年的最後一天,本想早早趕到比薩和商船彙合的金尼閣,卻不得不按照教皇陛下的旨意,先趕到佛羅倫薩來向半年前還是海盜,現在卻搖身一變為貴族的傑克-董報到。信息不對稱,讓金尼閣在大明混得如魚得水。為了抬高天主教的治化之跡,曾大肆吹噓西方政治的昌盛,竟說這裡是什麼“不易一姓,不交一兵”的文明社會。這對於一個愛國者和科學真理的追求者是有吸引力的,以至於成為了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王澂、韓霖等大明高官的座上賓。現在碰上了個知根知底的東方伯爵,這讓他有些忐忑不安,但又不能違背教皇陛下的旨意,不得不轉過身去,朝後麵的鄧玉函、羅雅穀、湯若望、傅汎際等傳教士說:“下馬吧!”有佛羅倫薩治安隊帶領,十幾位耶穌會的飽學之士暢通無阻。穿過拱門,隱約可見一排排帳篷中央旗杆上懸掛著的白黑黃三色旗。“修士,我們又見麵了。”一個相貌嚴峻的年輕人,從帳篷營區左側的一棟建築裡跑了出來,他上衣未扣,袖子卷得老高,金尼閣想了好一會兒,才微笑著說:“卡拉米先生,見到您很榮幸。”用的是敬語,有種拒人與千裡之外的感覺。但卡拉米也完全當得起這個“您”,要知道他再也不是半年之前的小海盜了,而是教皇陛下親自敕封的男爵。卡拉米回頭看了幾眼,那些披鬥篷的傳教士一個都不認識,乾脆回過頭來,一邊示意值班士兵們接過韁繩,一邊指著前麵的彆墅笑道:“外麵太冷,進去烤火吧,伯爵大人yijing等候您多時了。”毫無疑問,他口中的伯爵大人肯定是指傑克-董,金尼閣深吸了一口氣,懷著複雜的心情走進客廳。廳裡呈現出節日的氣氛,幾個女仆正在管家的指導下做準備,一眼就能看出傑克-董將在此同客人們一道歡度佳節。“歡迎,歡迎,”董南滿麵笑容,指著身後的大餐桌,熱情無比地招呼道:“修士,您終於趕上了,要不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致禱告詞呢。”客廳很大,應該是美第奇家族的眾多產業之一。壁爐裡的火苗劈啪作響,餐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天花板的灰泥和地麵的彩磚都是新的,而灰色的窗戶上依舊鑲嵌著美第奇家族紋章的玻璃。…,牆上掛著畫毯和精致的油畫,壁爐前放著幾張高背椅,幾個身材魁梧,皮膚卻曬得黝黑的男人,正圍著一塊十五子遊戲板爭得麵紅耳赤。伯爵大人親自當起了迎賓,金尼閣會士不敢怠慢,連忙微微的鞠了一躬,指著身後的同僚介紹道:“大人,鄧玉函修士、羅雅穀修士、湯若望修士、傅汎際修士……當然,這都是中文名,他們將作為耶穌會的誌願者,同我一起去東方傳播上帝的福音。”“諸位的虔誠令人欽佩,來——坐下說。”一個背對著他們的男士轉過身來,金尼閣頓時意識到他應該就是另一個東方人,而且這個人會跟自己一起去中國。一個月前剛剛抵達的胡安上尉、蒙尼市長和騎兵指揮官凱歐斯他是不認識,隻能一一點頭致意。大過節的,該來的都來了,董南拍了拍雙手,朝那些玩遊戲的家夥笑道:“先生們,都坐過來,下麵請金尼閣修士為我們禱告。天啦……我真餓得受不了,千萬彆再折磨我的胃。”眾人立馬哄笑了起來,一個個拉過椅子坐到神職人員們的對麵。作為大西洋公約組織的三號人物,在巴裡和奧賽羅不在的場合裡,董南當仁不讓的坐首席。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金尼閣乾咳了兩聲,抱著拳頭開始了祈禱。“感謝主賜給我的晚餐,感謝主賜給我日用的飲食,感謝主賜給我擁有的一切!主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神口裡所說的一切話。因此,也求主把您的話語解開,讓我更加明白您的旨意,並尊照您的旨意行事……奉主耶穌之名,阿們!”“阿們……”“感謝修士的禱告,來——大家請隨意。”傑克-董的待客之道非常之熱情,居然示意管家和傭人們都下去,親自抓起酒瓶給眾人斟酒。這讓耶穌會培養出來的精英有些受寵若驚,一個個連忙站起身來,用生硬的中文表示感謝。“謝謝,非常感謝!”有“金陵玉音”之稱的大明官話,傑克-董本來就聽不懂。金尼閣這位漢學家用拉丁語標注的官話,從才學了大半年的湯若望嘴裡說出來,更是一知半解,連連搖頭道:“神甫,我們還是用英語或西班牙語交流吧?”來自科隆的湯若望有些尷尬,連忙放下酒杯苦笑著說:“非常抱歉,伯爵大人,看來我的中文還有待提高啊。”“您yijing說得很好了,而且我深信您還能說得更好。”董南笑了笑,指著左側的穆秀才,意味深長地接著說道:“這方麵穆先生就是一個好老師,xiwang你們能相處融洽。”“穆玉嶠,見到大家很高興。”穆秀才的表現令人意外,居然用一口標準的葡萄牙語打起了招呼,見傅汎際會士流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又用尼德蘭語和英語重複了一遍。金尼閣哪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擺明了是告訴他們傑克-董是糊弄不了的,而他也同樣糊弄不了!上尉和蒙尼等人一聲不吭,光顧著大快朵頤,傳教士們則麵麵相窺,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氣氛有些沉悶,董南立馬乾咳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說道:“各位修士,我公司船隊很榮幸能與你們同行,我謹代表公司全體股東,預祝船隊一路順風,安全抵達目的地。”“閣下,上帝會保佑我的。”“當然,我是也是這麼認為,而且還會為你們祈禱。”董南微微的點了下頭,繼續說道:“艦隊指揮官兼新任澳門總督奧普多爾先生,這會兒正在比薩做前最後的準備。副指揮官傑爾--愛德蒙-堂泰斯伯爵半個月前就返航了薩累,他將會在那裡跟各位彙合,並一同前往遙遠的東方。”…,一個總督,一個伯爵,都是大人物,金尼閣赫然發現,他們這些耶穌會的傳教士根本沒有任何發言權,隻有老老實實聽命的份兒。儘管如此,金尼閣還是禁不住地問道:“抵達中國之後呢?董先生,您來自東方,我想您對中國的事情並不是一無所知,如果中國皇帝在宗教問題上的立場發生轉變,澳門當局還會不會一如既往的給我們提供庇護。”大明的黨爭太可怕了,他們這些依附於權貴的傳教士,一不小心就會被卷進去。事實上可能現在yijing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在董南的印象中,他們在中國的大本營南京就發生過一起教案。他的這個問題很尖銳,直指西班牙國王菲力浦的新任命,yijing將澳門的統治權拱手相讓給了東印度公司,並要求董南就宗教立場問題表態,否則他們將拒絕合作。之所以跟美第奇家族展開全方位的合作,就是看中了佛羅倫薩的人才。就算沒有這些耶穌會的傳教士,傑克-董一樣可以建學校、開醫院、辦報紙。然而,他們在大明的人脈卻是穆秀才所望塵莫及的,如果他們能配合,那借助大明人力和財力,趕走盤踞在香料群島上的尼德蘭人的計劃將事半功倍。董南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回頭笑道:“卡拉米先生,麻煩您把那些東西給修士們看看。”“是,先生。”好戲即將開鑼了,胡安上尉、蒙尼市長和騎兵指揮官凱歐斯不約而同的放下食物,饒有興趣地作壁上觀了起來。就在金尼閣和湯若望等人疑惑不已之時,卡拉米從裡麵捧出一疊用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書寫的信件,上麵還蓋著菲律賓總督、耶穌會中國教區會長龍華民等人的私人印戳。信件內容算不上什麼秘密,至少說對西班牙貴族、葡萄牙貴族和耶穌會而言算不上。但這封極力促使菲力浦三世征服大明的信件,從傑克-董這位東方人手裡拿出來則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要知道那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儘管很落後,但並不像歐洲這樣四分五裂。如果這封信落到中國皇帝手裡,彆說耶穌會將無法繼續傳教,甚至他們這些傳教士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個問題。金尼閣臉色鐵青,緊盯著信件一聲不吭。董南敲了敲桌子,麵無表情地說道:“諸位,至於澳門當局還會不會一如既往的為傳教士們提供庇護,我想完全不是問題,但也xiwang諸位能在其他問題上表示出足夠誠意。比如東印度公司跟官方間的關係方麵,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金尼閣可不認為就這麼簡單,想了想之後,禁不住地提醒道:“大人,彆忘了您不僅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且還是教皇陛下親自敕封的貴族。”不等董南開口,一直保持沉默的蒙尼市長,便似笑非笑地說道:“確切地說是出了軍營是!修士,看來您對您的處境還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海上的事情總是變幻莫測,一切皆有可能發生,我們可不想發生一些令教廷遺憾的事。”眾人這才想起眼前這幫“貴族”之前的老本行,既然yijing自投羅網了,就不會給他們全身而退的機會。如果不答應他們的條件,或抵達中國後不為他們服務,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金尼閣可不想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突然抬頭問道:“你們想要我們乾什麼?”…,“傳教,”董南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說:“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那樣,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教皇陛下敕封的貴族,在靈魂事務方麵我們是不會多加乾涉的。但為了不辜負教皇陛下的信任,為了諸位在中國期間的安全,我們將會給諸位安排一些助手,以便能更好地傳播上帝的福音。”“是不是也包括主教區?”“是的,龍華民主教也會享受這一待遇。除此之外,我們還會在經濟上給諸位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比如斥資修繕和擴建現有的教堂,建立教會學校和醫院等等。”說得比唱的都好聽,擺明了是想摘耶穌會在中國的桃子。真要是答應他們,那中國主教區將成為東印度公司的下屬機構,利瑪竇、龍華民等傳教士那麼多年的努力,將會因此而毀於一旦。湯若望等人才剛剛加入,對其中的利害關係還不太清楚,但老奸巨猾的金尼閣卻是心知肚明,驀地站了起來,憤憤不平地說道:“不,您這威脅!”“您可以這麼認為,但您彆無選擇。”董南接過卡拉米遞上的一份文件,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是教皇陛下簽署的訓令,他認為奧普多爾總督和東印度公司有協助諸位傳教的神聖義務。如果中國主教區有什麼變故的話,卡洛紅衣大主教很樂意建議教皇陛下重新任命一位主教大人,事實上我們yijing做好了相應的準備。”“那這些信件呢?在我看來,它們的存在對您毫無意義。”“恰恰相反,”董南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坦率地說,耶穌會隻是我們的選項之一。如果諸位拒不配合的話,我不介意以此作為新教會的敲門磚,替諸位完成未儘的事業。”董南早在去年就說過,在宗教信仰問題上他更傾向於新教,而且還是新教中更為激進的清教會。那麼耶穌會傳教士辛辛苦苦打拚下來的基業,隨時都可能因為這些密謀征服中國的信件而毀於一旦,畢竟許多情報都是耶穌會提供的。金尼閣跟無數中國人打過交道,但從未像現在這麼被動過。看著他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湯若望急了,忍不住地問道:“大人,您到底想乾什麼?”“卡拉米……”“是,先生!”卡拉米站起身來,指著牆上的大幅shijie地圖,異常嚴肅地說道:“我想東方的局勢諸位並不是一無所知,為了神聖的信仰,為了海上貿易,我們必須徹底鏟除尼德蘭和英國東印度公司在東印度群島和印度的勢力。然而,憑我們的liliang是遠遠不夠的。為了完成這一連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無法實現的目標,我們必須借助中國的人力和財力。鑒於教會在人員招募,水手、炮手、步兵和工匠培訓方麵,具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所以我們需要諸位的全力配合。”金尼閣被這個龐大的計劃驚呆了,愣了好一會兒後,才喃喃自語道:“武裝黃種人打白人?”胡安上尉樂了,不等董南開口,便嗬嗬笑道:“確切的說,應該是武裝東方的天主教徒打新教徒。”“天啦,你們知道你們在乾什麼嗎?”xiangdao中國那龐大的人口基數,如果讓他們也參與進越洋海上貿易,那無疑是一把連天主教國家都會傷著的雙刃劍,金尼閣便連連搖頭道:“大人,很多事情並不是您想象中的那麼簡單,如果讓中國人得到最先進的戰艦和武器,那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災難,說不定連澳門都保不住。”…,“修士,您多慮了,我們不會乾那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董南臉色一正,緊盯著他的雙眼,用不容置疑地語氣繼續說道:“我們的態度很明確,如果選擇配合,那諸位的傳教事業將得以繼續;否則我們將不得不另起爐灶,讓隨船隊的新教牧師拿著這些信件去接管耶穌會的教堂了。”死,金尼閣不怕,但他卻不想這麼不明不白的死。況且這不僅僅關係著他們這十幾個人的安危,如果不答應這個條件,那中國主教區的所有傳教士都會因此而成為階下囚。萬般無奈之下,金尼閣不得不重重的點了下頭,“大人,我想我們沒有更好的選擇,同時也xiwang您能一如既往地恪守承諾。”據卡洛紅衣大主教介紹,耶穌會在中國發展了大約四十萬天主教徒。這個數字水分很大,但對董南而言,哪怕隻有十分之一,那對東印度公司發展都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更何況那麼多教堂,就是一個現成的情報網,完全可以為我所用。動用那些很難起作用的信件,隻會適得其反。說不定因此而讓大明排斥所有基督徒,不管是天主教還是新教。見金尼閣終於作出了妥協,董南欣喜若狂,舉起杯子哈哈大笑道:“這一點您儘管放心,我們絕不會出爾反爾的。”#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