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師師放下筆,都來不及揉酸痛的手腕,就急忙提裙起身,要往外走。然而她剛出抱廈,就被劉吉攔住。“唐姑娘。”這位公公看著在笑,可是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不和善,“您的書還沒抄完呢,您這是要去哪兒?”唐師師讓開身體,指向後麵的桌案:“回公公,您剛剛給我的兩本書,我已經全部抄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嗎?”劉吉往裡掃了一眼,桌案上整整齊齊放著兩疊紙,顯然是剛寫的。劉吉不動聲色,說:“姑娘抄書倒快,不比外麵謄書的貢生差。姑娘歇一歇可以,但是離開卻不行。”唐師師瞪大眼睛:“為何?我明明都抄完了。”“還有下一本。”劉吉含著笑,說,“是奴婢思慮不周,怠慢了姑娘。姑娘少安毋躁,奴婢這就給您取另外幾本來。”唐師師聽明白了,抄書隻是個幌子,實際上他們要做的是困住她。無論唐師師抄完沒有,抄了多少,他們都不會讓唐師師出門。唐師師收斂起笑,問:“小女愚鈍,公公不妨給個明話。公公扣著小女,到底想做什麼?”劉吉搖頭笑了笑,似有所指道:“姑娘,您剛來,還不懂伺候人的門道。我們做奴婢的,怎麼能比主子走得早?”唐師師愣住,劉吉無聲地往裡遞了一眼,看著唐師師笑道:“姑娘,伺候人最重要的,就是眉眼靈活,動作勤快,懂得替主子分憂。”唐師師明白了,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對劉吉福身:“小女明白了。謝公公。”“奴婢就知道姑娘是聰明人。”劉吉笑著,眉眼不動,尖聲道,“唐姑娘,請吧。”唐師師回到抱廈,很快,小廝就送來另外幾本書。這回足足有一厚摞,無論如何都不必擔心會閒著了。但是這次,唐師師也不急著抄書。反正無論她寫多少,都要在書房裡待夠一整天,那還忙活什麼勁兒?不如磨磨蹭蹭混一天,等到了時間,隨便抄幾頁應付得了。唐師師動作不緊不慢。她現在知道了,靖王明為讓她來書房伺候筆墨,其實是想把她困在這裡。書房眼線重重,唐師師根本什麼都不能做,這樣一來,就不必擔心世子被她迷惑了。天地良心,唐師師真的冤枉極了。不能因為她長得好看,就對她有偏見。她才不是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分明是周舜華啊。周舜華和趙子詢全天待在一起,為什麼靖王隻防她,而不防周舜華?真是沒有天理。唐師師憤憤研磨,將一筆一畫勾得極重。靖王不走,書房伺候的人就不能走,唐師師同樣得在抱廈裡待著,連回去休息都不能。唐師師最開始還做做樣子,最後發現根本沒有人注意她,唐師師偷懶偷得光明正大,最後,更是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趙承鈞的書房是一個獨立的院落,正麵五間上房打通,占地極大,裡麵來回隔斷,連而不通,互不乾擾。正房背後跨出去三間,修成了小抱廈。唐師師所在的地方,就是後麵這三間抱廈。抱廈背陰,光線暗,地方又低矮狹小,關了門根本沒人注意到這裡,一般用作雜物間或者佛堂。唐師師睡著後沒有聲音,外麵人來人往,竟然都忘了這裡麵有人。夜晚,書房裡安安靜靜,趙承鈞看輿圖看得累了,合上書休息眼睛。他闔著眼,看起來沒有動作,可是腦海裡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勾勒地形。趙承鈞正在想肅州要如何排兵,馬上就要入秋,需得防著韃靼人偷襲。另外安吉帖木兒最近和吐蕃番私下來往,也要防著哈密衛。思慮間,趙承鈞忽然聽到書房中有呼吸聲。趙承鈞霎間睜眼,眼中光芒幽深,哪有絲毫困頓之色。趙承鈞沉著臉起身,不動聲色往聲音來處走去。他手已經按到了佩刀上,甚至心裡開始排查到底是誰。安吉帖木兒派來的刺客?不,安吉帖木兒沒有這麼大的膽子。那是韃靼人?吐蕃番?趙承鈞甚至想到了姚太後。趙承鈞停在抱廈門口,毫無預兆推開門。唐師師正睡得迷糊,朦朧間聽到一聲驚響,門被什麼人推開了。唐師師被嚇醒,一睜眼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她看不清那是誰,愣愣地和對方對視良久,最後,她漿糊一樣的腦子終於恢複工作了。唐師師趕緊下跪,空拜行禮:“參見王爺。”她說著話的時候,身體還晃了一下。她剛剛睡醒,連方向都分不清,險些摔到地上。唐師師趕緊跪端正,恭順地低著頭。趙承鈞看了她良久,問:“你怎麼在這裡?”唐師師也頓了一下,幽幽說:“是您下的命令,讓我在此抄書。”趙承鈞想了一會,隱約記起他隨便提過一句,讓唐師師抄書,抄不完不準離開。沒想到,她還真的在抄。折騰這麼大陣仗,結果隻是個誤會,趙承鈞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放鬆。他盯著唐師師,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唐師師不知道趙承鈞到底在看什麼,她忍不住在心裡想,莫非她睡覺的時候沒注意,現在變醜了?哎呀,她剛剛趴在書上睡覺,是不是在臉上壓出了印子?唐師師偷偷抬手蹭自己的臉,趙承鈞瞥了她一眼,不動聲色靠近,低頭去看她身後的紙墨。趙承鈞走到後麵後,唐師師立刻找鏡子,試圖看自己的臉。“這都是你寫的?”唐師師正在偷偷整理頭發,聽到趙承鈞的聲音,先本能應了一聲,之後才反應過來,連忙道:“王爺恕罪。回王爺的話,都是小女抄的。”趙承鈞低頭看唐師師的字,看筆墨新舊程度,這些確實是一天內陸陸續續寫的。她並不是裝瘋賣傻,而是真的睡著了。趙承鈞略微放心了些許。他拿起那疊紙翻了翻,看到一個地方,問:“你學過四書五經?”唐師師不明所以,下意識點頭:“是。”唐師師說完後覺得奇怪,小心翼翼問:“王爺為何問這個?”趙承鈞指了指紙上的一行字,說:“這裡原是《中庸》的一句話,原版抄錯了一個字,你這裡訂正了。我就猜測,你多半是學過《中庸》的。”唐師師意外,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沒想到趙承鈞僅一眼就認出來了。唐師師問:“您如何知道原版抄錯了?”趙承鈞回頭瞥了唐師師一眼,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是唐師師莫名從中讀到了嫌棄。似乎唐師師問出這個問題,本身就很愚蠢。趙承鈞將她的文稿放回案上,隨口道:“本王的書,本王自然讀過。”唐師師愕然良久,違心地奉承道:“王爺記性真好,小女欽佩。”趙承鈞沒說話,輕輕笑了一聲。顯然,他對女人這些手段了若指掌,他在宮裡長大,見慣了女人口蜜腹劍,為了爭寵不擇手段。這種奉承話,也是其中之一。今日隻是虛驚一場,趙承鈞心神放鬆,難得多說了兩句:“你竟然讀過四書五經。本王倒不是貶低你,而是……你委實不像。”唐師師從地上站起來,束手站在一側。她聽到趙承鈞的話,輕笑:“王爺沒看錯,小女確實不是個愛書愛學問的人。我讀四書,全是為了討好未婚夫婿。”趙承鈞微微一怔:“夫婿?”“曾經的夫婿,現在已經不是了。”唐師師垂著眸子,說,“小女入宮前,曾定了門娃娃親。對方是我母親手帕交的孩子,從小勤奮又上進,讀書極好。我為了討好他,向他顯示我與妹妹不同,才硬著頭皮背完了四書。隻可惜……”唐師師沒說完,但是趙承鈞已經了然。後來唐師師被選為秀女,隨後送入宮廷。一入宮門深似海,進了紫禁城,自然什麼都做不得數了。婚約不再是婚約,家族不再是家族,連父母,也不再是父母。抱廈裡光線昏黃,桌案上的燈在唐師師抄書的時候就已經熄滅了,唯有外間的燈火照入,唐師師立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中,像是細瓷一樣。這畢竟是個年輕又美麗的女子,趙承鈞先前一直覺得唐師師急功近利、不擇手段,現在,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平靜的神情,趙承鈞竟然生出些許憐惜。並非一開始,唐師師就是這樣功利的性子。她也曾有過柔軟的少女情懷,她也曾怦然心動,讀世交家的哥哥讀過的書,走他走過的路,隻為了和他近一點。隻可惜造化弄人,最終,她卻被逼到了這一步。她亦是局中人,萬般不由己。被選入宮,被送到封地,被獻給靖王,這一切都不是她能選擇的。她的所作所為,隻是想讓自己活得好一點罷了。趙承鈞口氣漸漸和緩下來,說:“如果你喜歡他,等再過兩年,本王可以提前放你出府。”宮女年滿二十五歲後,就可以放出宮,自行婚配。唐師師雖然不是宮女,但已經被送給靖王,若是靖王首肯,提前一兩年放唐師師出去,完全是一句話的事。唐師師聽到後,安靜站著,忽然輕輕一笑:“謝王爺。不過不必了,他已經另娶佳人。”趙承鈞怔鬆,就聽到唐師師繼續說:“是我妹妹。”趙承鈞意外地睜了下眼睛,隨即皺眉:“荒謬。你父母竟然允許這種事情?”“為什麼不呢?”唐師師依然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女兒千嬌萬寵養到大,不就是為了籠絡個好女婿嗎?一個女兒進宮賭運氣,另一個女兒嫁到世交家裡鞏固人脈,若是運氣好,日後就能多一個當官的女婿。這種無本萬利的買賣,哪個商人會錯過?”唐師師用這樣輕飄飄的語氣述說自己的過去,趙承鈞無言以對。兩人靜默片刻,趙承鈞問:“那你母親呢?”唯有正妻才能被成為“母親”,聽唐師師的語氣,她的生母應當是嫡妻才是。她的父親商人本色,利益熏心,那她的母親就不管管嗎?“母親?”提起母親,唐師師眼睛失神了片刻,一彆三年,她已經很久沒有憶起林婉兮了。唐師師很快回神,繼續恭順地低著頭,說:“我娘軟弱,以京城貴婦們的眼光來看,她大概是很沒用的。她抗爭過,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就自請入宮了。”趙承鈞不了解唐家的情況,他也不想了解,但是僅聽這些話,他大概能猜到唐師師從小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四周都是豺狼,難怪她長成了這種性格。趙承鈞不好說什麼,他見唐師師拿起筆,想要繼續抄寫,說道:“不必抄了,你可以回去了。”“可劉公公說……”“他若是問起,你就說這是本王吩咐的。”唐師師斂衽行禮:“是,謝王爺。”趙承鈞說完,沒有再管唐師師,直接轉身回書房。唐師師半蹲在地上,等趙承鈞完全走遠後,才起身,隨便整理了一下桌案上的筆墨,就旋身出門。唐師師本以為趙承鈞放她回去就已經是難得的體恤,沒想到出門後,一個丫鬟提著燈對她行禮,溫聲道:“唐姑娘好。奴婢奉王爺之命,送唐姑娘回屋。”唐師師頗有些受寵若驚,她回頭看,書房的燈還亮著,看樣子還要持續很久,他身為王爺,卻比手下的臣子還勤勉。唐師師隻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她對丫鬟微微頷首,道:“有勞。”“姑娘請。”時間已經很晚了,王府裡樹木又多,路上黑漆漆的,頗有些嚇人。丫鬟隻提了一盞燈,如黃豆一般,被風吹的搖搖晃晃。在回廊拐彎時,對麵的人沒留意這邊的動靜,直接衝到了她們身上。唐師師被什麼人撞了一下,險些摔倒。對方扶住唐師師,低頭道了句不是,就飛快跑遠了。提燈的丫鬟氣得大罵:“這是誰呀,走路不長眼睛的嗎?”唐師師攔住丫鬟,說:“罷了,天色晚了,我們先回去再說。”丫鬟低頭應諾。等回到院子後,院裡的下人聽到唐師師回來,連忙跑出來迎接。唐師師快步進屋,她給提燈丫鬟發了賞錢,隨便交代了兩句,就打發下人們離開。等眾人走後,唐師師走到內室,張開手心,裡麵赫然放著一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