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清氣爽,草木深深,一大早,靖王府就熱鬨起來。從巳時起,靖王府的側門就沒有安靜過,馬車一輛接一輛駛入二門,盛裝打扮的太太們下車,見了熟識的夫人各個笑容滿麵,熱情地握著手寒暄。年輕漂亮的閨秀們跟在母親身後,笑不露齒行不露足,一眼望去,鮮妍如花。當真是姹紫嫣紅,花鈿如雨。在場的人無論是夫人太太還是閨秀小姐,每個都心知肚明,今日非比尋常,靖王舉辦的這場宴會名為賞花宴,實則,是在給世子挑選正妃。能和靖王做親家,多少人求之不得,整個西平府都轟動起來。各家的太太們更是卯足勁兒,將自己女兒打扮到頭發絲都是精致的,誓要在眾女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已經有不少夫人到場了,花園裡熱鬨非凡,美人如雲。唐師師等人作為太後送來的門麵,這種場合亦要出席。唐師師坐在亭子中,看著樹叢後閨秀小姐們嬌聲笑語,拿了團扇撲蝶。馮茜從外麵走近,咳了一聲,輕手輕腳坐到唐師師身邊:“唐姐姐,其他人都在外麵賞花呢,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唐師師靜靜瞥了馮茜一眼,說:“我走累了,在這裡歇歇腿。你呢,你怎麼不去和她們玩樂?”“我這個身體,走得快兩步就喘,哪能去和人玩樂?平白掃興罷了。”馮茜拿帕子掩著嘴,輕聲咳了咳,一雙細長的眼睛慢慢望向唐師師,“唐姐姐,聽說今日,這個賞花宴另有乾坤?”唐師師就知道馮茜有盤算,她笑了笑,不接馮茜的話:“靖王英明神武,王爺設宴,自然大有乾坤。”馮茜垂下眼睛,用帕子壓了壓唇角,慢條斯理說:“我倒是聽說,王爺有意給世子選妃,這個賞花宴便是用來相看世子妃的。想來,等這個宴會結束後,我們就要多幾位主子了。”來客這麼多,世子妃卻隻有一位,不乏有人是奔著側妃來的。隻要能和靖王攀上關係,即便是世子側妃也值。唐師師早就知道以她們的來曆,不可能成為趙子詢的正妻。即便是周舜華,都是先成為無名無分的通房,然後一步步鬥倒其他女人,憑借趙子詢的寵愛立足,最後熬死正妻,借子上位。趙子詢那樣寵愛周舜華,在登基稱帝後,一樣立曾經的世子妃為皇後,周舜華隻封了個淑妃。周舜華在其他女人手下當了二十多年的妾,直到皇後病死了,她才終於等來出頭的機會。諷刺的是,在周舜華成為皇後之後,一樣步了老對頭的後塵。周舜華也失寵了,後宮不斷有年輕美麗的新人冒出來,周舜華隻有在節慶宴席上才能看到趙子詢。曾經她那樣受寵,到了後來,亦不過是一個無趣死板的坤寧宮符號。唐師師以為自己可以接受,勝者為王,中間的過程根本不重要。但是等真到了這一天,唐師師發現她還是膈應的。唐師師知道這樣想很矯情,她想要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太後,就不能執著於名分、道德這些東西。可是唐師師就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做了妾,然後利用自己的美色爭寵,那豈不是和蘇氏對她們母女做的事情一模一樣?唐師師一時半會還調整不好心態,因為這個緣故,唐師師此刻看著趙子詢的選妃宴,委實興致寥寥。她知道靖王的意思,靖王不希望趙子詢和宮城送來的美人攪和在一起,無論她,還是周舜華、任鈺君,都不行。這次宴會,就是給她們幾人的警告。唐師師無聲歎氣,那次下雨,她本來不會露餡的。冒充靖王雖然冒險,可是她隻要說些勉勵、提醒等冠冕堂皇的話,趙子詢心生感動,隻會越發儘心讀書,根本不會去和靖王求證。這樣一來,唐師師就神不知鬼不覺地隱沒了。她隻是沒想到,靖王會突然出現。唐師師雖然馬上把鍋甩了出去,但是靖王不可能看不出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靖王並沒有追究。唐師師不懂,但是成功撿了條命回來,她何必刨根問底。唐師師和馮茜在樹叢後麵坐著,有幾隻蝴蝶飛到她們這裡來。幾個閨秀追著蝴蝶跑進樹叢,看到唐師師兩人,怔住了。“你們是……”唐師師起身,不緊不慢行了個萬福禮:“我是唐師師,自宮城來。”馮茜站到唐師師身後,跟著行萬福。幾位閨秀麵麵相覷,趕緊回禮:“原來是宮裡的人,失禮。我們不知道兩位姑姑坐在這裡,吵到了姑姑,請姑姑恕罪。”唐師師聽到這個稱呼就知道她們誤會了。唐師師笑了笑,說:“我並非管教姑姑,隻不過是太後娘娘送來侍奉靖王的奴婢罷了,幾位姑娘叫我名字就好。”不是姑姑?閨秀們怔了一下,突然想到前兩天,宮城送了一隊美人給靖王,想來就是這幾位了。幾人小心對視,再一次上前行禮:“驚擾兩位美人,是我等失禮。小女名盧雨霏,父親任按察使,這是家妹盧雨霽。驚擾兩位,小女十分對不住。”唐師師一聽就有譜了,按察使總領一省刑名,按察使家的小姐,多半是這次世子妃的強力競爭者吧。唐師師不動聲色地打量盧雨霏,這位盧小姐穿著白羅花鳥馬麵裙,上麵罩淡黃色對襟長衫,頭發上簪著銀鎏金蝶穿花挑心,周圍環繞同樣質地的簪釵,一看就是為了今日的場合特意準備的頭麵。盧雨霏在王府都敢追著蝴蝶到處跑,可想而知在家中極為受寵,遇到唐師師和馮茜後,先是吃驚,等得知她們兩人身份後立刻自我介紹,進退有度,不卑不亢,可見母親對她的教養也很好。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既有身份,又有頭腦的官家小姐。唐師師打量完盧雨霏後,捎帶看了眼她身邊的妹妹。隻一眼,唐師師就知道這個女孩是庶出,衣服首飾全部比盧雨霏低一個檔次,連氣質也有種說不出的陰沉。她的眼神很靈,相貌甚至比盧雨霏更好,但她看人時總低著頭,不敢和人對視,這些細節立刻將她的形象大打折扣。至於另一個閨秀縮在最後麵,多半是盧家姐妹的跟班,唐師師隻掃了一眼就不再關注。唐師師打量盧家姐妹時,對麵人也在打量她。盧雨霏心生驚訝,她早就聽母親說過,京城送了一隊美人給靖王,各個國色天香,音容俱佳。盧雨霏本來是不信的,她身邊的官家小姐長相都不差,上了妝容,根本沒有醜人。大家同為女子,一樣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就算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兒去?直到盧雨霏見了唐師師,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麼幼稚。她坐井觀天,覺得天下美人千篇一律,看得多了根本差不了多少,誰想,這隻是因為她還沒有見過頂尖美人。真正的美人,隻一眼就足以讓人過目不忘。盧雨霏驚訝歸驚訝,但是並不嫉妒。因為,她是來參選世子妃的,宮廷美人多麼驚豔,與她何乾?盧雨霏反而想和唐師師打好關係,雖然這些人不是她正經婆母,但畢竟是王爺的女人,盧雨霏還是得小心奉承著。今日第一次見麵,盧雨霏非常積極,想和唐師師結個善緣。唐師師察覺到了,心中諷刺一笑。盧雨霏現在不明實情,故而努力地對她們釋放善意。如果盧雨霏真成了世子妃,等過門後,不知道盧雨霏還能不能笑出來。盧雨霏熱情道:“久聞金陵水土養人,可惜小女生在西平,未曾得見。今日見了兩位美人,才知傳言不虛。”唐師師笑了笑,說:“盧小姐過譽,我等蒲柳之姿,愧不敢當。”“唐美人這話折煞人等。”盧雨霏立刻說道,“你這等品貌都是蒲柳之姿,那天下其他女子可怎麼活?”盧雨霏說話間,背後樹叢拂動,一個穿著淺藍色煙羅裙的女子分開柳條走出來,人都沒到,聲音就率先來了:“天下其他女子怎麼就不能活了,你這是誇誰呢?”盧雨霏回頭,看到來人,又驚又喜:“雲初,你怎麼來了?”“我為何不能來?”這位女子眉眼纖細,身姿風流,嘴裡說出來的話卻一點都不柔弱,“莫非靖王府,隻許你這個盧家大小姐來,卻不許我這個破落戶來?”“雲初,彆開玩笑了。”盧雨霏拉住奚雲初的手臂,將她拽到唐師師跟前,獻寶般介紹道,“這是奚雲初,一張嘴慣會奚落人。雲初,這是宮裡來的美人,這位是唐美人,這位是馮美人。”奚雲初本來若有若無地笑著,聽到唐師師是宮裡來的,笑容微斂。她端正起來,仔細打量了唐師師一眼,臉上表情倏地變差了:“原來是宮裡來的金貴人,人家各個沉魚落雁,貌比姮娥,你拉我過來出醜做什麼。”盧雨霏本是好意,沒想到奚雲初突然翻臉。盧雨霏尷尬起來,飛快瞥了唐師師一眼,暗暗拉奚雲初的手:“奚雲初,你乾什麼,這是伺候靖王殿下的人。”唐師師輕輕挑眉,大概是女人的天賦,奚雲初才一開口,唐師師就感覺到,奚雲初對她有敵意。為什麼?奚雲初就算再受寵也隻是個官家小姐,怎麼敢一開口就得罪靖王府的女眷?等等,她姓奚……唐師師恍然想起,馮茜曾和她說過,靖王定了兩任未婚妻,一任是奚家的嫡長女,隻可惜未過門就死了,另一任是李將軍的孫女,同樣在婚前出了意外。唐師師重新打量奚雲初,奚雲初眉眼細長,頗有風情,如果有姐妹,想來長相也不會差。再結合奚雲初的年齡,莫非,她就是靖王第一任未婚妻的妹妹?唐師師越想越有可能。但是,奚雲晚的姐姐去世和唐師師又沒關係,奚雲晚對唐師師撒什麼氣?唐師師簡直莫名其妙。她冷著臉,正想說什麼,花園另一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唐師師。”唐師師回頭,見周舜華站在石子路上,遙遙看著她們:“你們怎麼在這裡,彤秀姑姑找了你們很久,快回來吧。”是彤秀姑姑,唐師師和馮茜都動起來,唐師師止住要說的話,對著幾個閨秀淡淡點頭:“另有要事,先失陪了,見諒。”盧雨霏趕快讓開,擺手道:“不敢,是我們耽誤了美人時間,該我說對不住才是。”唐師師隨口客套了一句,就和馮茜走了。周舜華站在石路上等她們,眼風一掃,就看到了盧雨霏。等唐師師走近後,周舜華一言未發,轉身離開。等那三人走遠後,盧雨霏才壓低聲音,對夥伴們說道:“原來這就是太後娘娘送來的美人。不愧是宮廷培養出來的,果真美貌絕倫,萬裡挑一。尤其是那位唐美人,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這樣漂亮的人物。”盧雨霽和另一位閨秀深有同感,奚雲初在一旁聽著,輕輕嗤了一聲。石道上,唐師師三人也在說話。唐師師心情不好,就一定要讓其他人心情更不好。唐師師湊近周舜華,故意說:“周姐姐,你看到那位穿鵝黃色長衫的小姐了嗎?據說,這位便是世子妃人選呢。”周舜華沉著臉,並不搭理唐師師。唐師師被冷落也不惱,她自唱自和,繼續道:“那位小姐是按察使家的嫡女,有才有貌,家世不俗,聽她談吐,見解也和普通女子不一樣。世子最喜歡才女了,若是世子真和盧姑娘喜結連理,兩人恐怕有說不完的話。”“夠了。”周舜華冷冰冰瞟了唐師師一眼,道,“女子名節何其重要,盧姑娘是客,豈容你背後編排?”“這又不是我說的。”唐師師含著笑,看著周舜華慢慢說道,“王府中人都這樣說,顯然,這是王爺的意思。這位盧姑娘看著是個和善的性子,想來日後不會苛待下人。這是好事,你在世子身邊伺候,有一個和善的主母,你應當高興才對啊!”周舜華努力控製,才能忍住不失態。她這段日子和趙子詢朝夕相處,趙子詢不拿她當下人,周舜華便也真的覺得他們是平等的。直到這次宴會,靖王公開給趙子詢挑選世子妃,周舜華才被當頭棒喝。原來,他們並不是平等的。她根本不能嫁給趙子詢當正妻,她隻是個婢女。唐師師在周舜華的痛處戳了好幾刀,如願看到周舜華臉色大變。唐師師心滿意足,周舜華冷著臉,說:“你得意什麼,你亦不過是個婢女。”唐師師點頭:“我知道啊。”“王府遲早會有女主人,到時候,內院一切都要交由女主子調令,包括你。”“我也知道。”唐師師撫了撫頭發,慢悠悠說,“我從剛入府時就明白了。難道,你現在才意識到嗎?”周舜華氣結,氣得說不出話來。馮茜悄悄覷著這兩人,低咳了一聲,提醒道:“唐姐姐,周姐姐,花廳到了。”彤秀看到她們,已經走了出來。唐師師和周舜華一起閉嘴,上前給彤秀見禮:“姑姑好。”“你們來了。”彤秀不動聲色掃了唐師師一眼,說,“王爺和鄭老夫人在裡麵說話,你們小心伺候。”“是。”花廳裡,另外七個人已經在了,像串展覽品一樣陳列在側。看到她們進來,所有人都將視線投來,尤其是唐師師,被所有人懷疑地盯著。唐師師裝作不知,理所當然地站到首位。多寶閣後,趙承鈞正在和人說話,他對麵坐著一個兩鬢斑白的老夫人,這位老夫人看起來年紀不小,可是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想來這便是鄭老夫人。羅漢床旁邊擺著一張梨花木椅,上麵坐著一位珠光寶氣的夫人,看眉眼,和奚雲初很是類似。唐師師生出個大膽的猜測,莫非,這是奚雲初的母親,靖王的前前任嶽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