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讓自己的愛徒主動涉入那如一潭淤泥般的朝堂,如自己年輕時那般、懷著試圖改變些什麼的一腔熱血去和那些人拚個頭破血流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想到這裡,憂心忡忡的童甫不由得看向身旁的胡椅——那裡正坐著之前口口聲聲說著要陪侍他這位老師左右,一轉眼卻已經微闔眼睛、似乎馬上就要沉沉睡著的陸琛。

許是去歲感染風寒傷到了身體的根本,童甫總覺得自家的小徒弟似乎是因此看淡了某些東西,對功名也不複如曾經那般熱衷,反倒讓童甫在其身上品出了幾分想要入世歸隱的灑脫。

在自己這位老師麵前,陸琛也變得比之前更加寡言。就如今日這樣,麵對自己和老友的登門拜訪,陸琛全程少有主動開口,隻是禮數周全地安靜坐在一旁,如同寺廟裡供奉的那些坐在繚繞煙火中、始終不發一言的塑像。

此刻,夏日灼熱的陽光正透過雕花窗欞傾瀉在他的弟子身上,襯得其本就有些蒼白的皮膚看起來近乎透明。這令童甫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下一秒陸琛就要完全融入碎光和窗外不絕的蟬鳴之中,就此消失不見。

在那張正值青蔥年歲、本該充滿年輕人獨有朝氣的臉上,這位老山長察覺到了一絲難以掩蓋的疲憊。在發現陸琛眼底那抹隱約的青灰色後,他更是漸漸皺緊了眉。

嘖。當時就不該同意讓這孩子搬出書院去道觀中久居的……

搖搖頭將腦海中莫名生出的神像既視感驅散,童甫有些擔心地看向陸琛,卻並沒有出聲打擾陸琛的閉目小憩。

對陸琛身體狀況有所了解的他自然是知道陸琛如今莫名染上了精神不濟的嗜睡症狀。若不是陸琛請吳州府內有名的醫生們都來陸府看診作證、證明他的身體確實並無大礙,這位老山長估計就要親自下山扭送陸琛去醫館常駐了。

麵對如陸琛這種從未見過的疑難雜症,吳州府內的醫者們也都紛紛表示束手無策,隻是看在陸琛僅是比常人更容易感到困乏、沒有其他不良反應的份兒上勸身為家屬的陸家三姐弟和童甫山長不要為此太過憂心,並提筆給這位在吳州府內名聲愈發響亮的陸舉人開了一堆大補的藥材,讓陸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幾乎將補藥當做水喝。

為了早日擺脫喝藥,陸琛隻能主動去和那些大夫們交好,並在大致了解了這個世界的醫學水平後憑著他繼承自己前幾世的醫理知識在吳州的醫術圈中混出了一點兒名堂,簡直成了久病成醫的典範。

至於陸琛所掌握的那些醫術都是怎麼來的,問就是來自某青陽觀的掛單無名道長——

道士會醫術倒也說得過去,畢竟山醫命相卜不分家嘛。

最後,在由吳州各大醫館認證出師後,陸琛甚至還親手給因年輕時落水導致肺部落下病根的童甫山長炮製了些保護心肺的丸藥,讓老山長感到既驕傲又窩心。

對於陸琛的身體,幾乎把陸琛看作自己半子的童甫雖然憂心但也無可奈何,隻能在日常生活中對陸琛更加關切,時不時來陸家

莊園中探望一二。

隻是麵對此情此景,童甫也不由得捫心自問,以自己弟子如今這般的身體狀況,他當真合適步入朝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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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聲色地垂眸,曾為大景正三品戶部侍郎的童甫握緊了手中微燙的茶具。

不提入朝為官後需要處理的繁忙政務和充斥著爾虞我詐的險惡官場環境,單單隻入京趕考和需要持續數日之久的會試過程對陸琛來說都成了一道難以跨越的門檻——這樣病弱的身體,在那條件簡陋的會試考場之中怕不是連一天也撐不過去,又談何能夠金榜題名、取得功名呢?

……為了博取功名而傷害身體,這當真值得麼?

自得知陸琛的情況後,讓陸琛遠離朝堂的念頭就開始在童甫的心中滋生;這念頭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消亡,而是越演越烈、甚至在今日達到了某一極值,對陸琛健康的看重壓過了他曾經對愛徒未來在大景有所作為的期待,徹底占了上風。

是的,許是憐惜陸琛家境沒落、父母早亡的經曆,亦或是欣賞陸琛在治學上極為突出的天賦……無論如何,童甫承認,比起其他學生,他確實對陸琛有著一份額外的偏愛和私心。

身為號稱大景五大書院之一的澹台書院的山長,童甫教過的學生很多、名下也並不缺少弟子,但他卻還是難免在心中為這個年紀最小的關門弟子保留一塊獨有的柔軟角落。

作為書院的山長,童甫理應謹力勸學,督促陸琛放手一搏、建功立業,日後為書院再添幾許榮光;但作為師長,他卻隻希望他這個最令自己得意的學生能夠無病無災,一生平安喜樂。

【為大景獻身的士子向來前仆後繼、源源不絕,通向金鑾殿高台和青史留名的道路上更是已經堆滿了骸骨,這其中也並不缺我這學生一個。】

一時間,童甫心中甚至生出些許與聖賢書一直以來的教誨相悖的“謬論”,但他隻是為此愣了愣神,並沒有任何悔過的意思。

他童甫這半生已經為大景教出了那麼多在四方發光發熱的學生,足以稱得上一句仁儘義至;隻是因私心將僅有的一個學生截留在朝堂之外,也不算很過分罷?

如果陸琛當真向往市井山野、不願入朝為官,想我這些年來在大景的人脈也足以令他縱情山水、富足無憂地度過一生……

腦海裡掠過千般思緒、麵上卻不顯露半分,這位老山長低頭輕呷了一口溫茶,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如何將手裡的澹台書院傳給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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