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想到這裡不覺在書信的開頭暈染開了一點墨跡。
但他旋即又想,到底是喬公祖的孫子還是孫女,在黃巾洶洶來襲的勢頭麵前,顯然並不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還是打退這個勢頭,維護漢室正統。
有漢一朝,對女子的限製並沒有後世那麼大。
漢多承秦製,秦刻石中有一條很有意思的律法叫做“夫為寄豭,殺之無罪”,也便是說如果丈夫移情彆處,妻子將他殺死,並不觸犯法律。
漢雖未嚴格循例執行,但在這種女子可為戶主,參與社會生產活動的環境下,除了共有九位皇太後臨朝稱製之外,士族女子的政治修養也大多不低,甚至間接參與政治活動的情況也不少見。
曹操與喬羽鮮少碰麵,但喬玄此人心氣義烈他素來深知,他的孫女會做出這等潛伏敵營之中,圖謀反擊黃巾之事的決斷,好像也並不奇怪。
不能小看女子啊……
“孟德在想何事?”皇甫嵩留意到了曹操的遲疑,出聲問道。
喬琰既然並未坦言身份,曹操自覺自己也沒這個替她說出來的必要,隻是說道:“我在想,若非喬公為我張目,我難見許子將,得到那個評價,今喬公病篤,我不在京中已是憾事,現在得知他的孫兒正在黃巾營中,也不能全然隻知那句——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
時人多重信義,曹操這話說的誠然沒什麼毛病。
皇甫嵩摸著長髯,應道:“孟德所言不錯,取亂軍之鬥得勝,身在軍中的喬氏子卻難保不受波及,若我方得勝卻令其不慎喪命,我有何顏麵回返洛陽去見喬公祖?”
他環視了周遭一圈,想著是否應當給喬琰再送去個能護衛她安全的,田彥一聽這話,連忙說道:“先生的安全不必擔心,我田氏先前募得陳留壯士典韋,現正護衛於先生身邊。典韋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有他在,等閒人甚至不能靠近先生。”
皇甫嵩認真地問詢了兩句典韋的握力臂力幾何,從田彥口中得知的數據讓他判斷出這的確是個少見的勇士,加之喬琰在信中也提及,她有東阿程立在側,兩人若有計謀疏漏之處也能彼此互補,料來應當不會出什麼問題,這才放下了心來。
田彥被幾位將軍盯著,幾乎要被這幾人久經戰場、身居高位的氣場給壓得喘不過氣來,直到揣上那封約定了信號與時間的信件,乘著吊籃重新回到了城下,又借著夜色的遮掩回到營地之內,他方覺得自己有了如釋重負之感。
後背沁出的冷汗被風一吹,更有幾分寒意。
漢末所處的小冰河時期,注定了此時雖已至四月,依然算不上春意和暖。
“跟我來。”他忽然聽到一個耳熟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側傳來。
他循聲望去,正見程立掣著一盞蒙了黑布的風燈朝著他看過來。
這一點微光在營地中並不顯得有多醒目,卻讓田彥心中安定了不少。
這起碼可以免於他夜裡摸黑,一個緊張之下跑錯了地方。
他連長社城都進去過了,
若是在這個時候因為這種意外出事,
那可真是太冤枉了!
好在,現在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
他懷中揣著的那封書信,在他見到喬琰後交到了她的手中。
喬琰將信中的內容逐字逐句地看過去後,又交到了程立的手中。
她問道:“還有日的時間,仲德先生可能再做些準備?”
程立見過喬琰送出去那封信裡的內容,本就對她能說服皇甫嵩出兵襲擊有幾分把握,但當真見到這封應諾聯手的信函抵達手中的時候,他還是不由心中一喜。
以程立的年紀,已過了喜怒形於色的階段,他更不至因為說動之人乃是這一條迎擊黃巾路線上的指揮官,朝廷敕封的左中郎將,而生出什麼得大人物看重的驕傲情緒。
他隻是在從一個謀士的角度,深覺他們能做到這一步實屬不易。
喬琰此前在圍攻田氏塢堡的時候就與梁仲寧說過“五倍而攻之”的道理,現在也是一樣的。
黃巾軍的人數確有漢軍的五倍,即便皇甫嵩趁夜偷襲,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軍中並非人人都有呂布之勇,深陷重圍之中還能有突破人海的本事,加之波才包圍長社至今,一旦城中試圖用兵突圍,他必然快速得知做出應對,所以算起來——
皇甫嵩若當真帶兵來襲,也未嘗不是將性命寄托在喬琰的身上了。
也寄托在了他程立的身上。
他臉上被燭光映亮了一瞬躊躇滿誌的情緒,又很快被老成持重的表情所取代,俯身對著喬琰行了個禮,“敢不儘心效命。”
“那就交托給仲德先生了,不過還是得提醒先生一句,”喬琰指尖在桌案上敲擊了下,“日之後的夜裡,請仲德先生勿要隨意走動,還有賴先生騎術載我一程。”
“……”第一次被人委托的重任是武力側,還真讓程立有那麼點不太適應。
站在一旁的典韋迷茫問道:“那我作甚?”
他這步戰功夫高超,算起來也不是對騎術全然不通,結果喬琰放著他這麼個護衛在一邊不用,反而讓程立當這個保鏢。
饒是典韋與她之間隻能算是臨時的雇傭關係,也乾過送信這種不需什麼本事的差事,還是有種微妙的鬱悶。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喬琰鄭重地看向他說道:“我有一項更重要的任務需要交給你。”
典韋走出營帳的時候,跟田彥嘀咕了句:“我有時候真挺討厭這些聰明人的。”
喬琰這家夥屬實是有點過分,說有要事托付,卻愣是不跟他說,這件事到底是什麼。
說是說的什麼等到了日之後就見分曉,但這把人胃口吊起來又不給個解釋的情況,著實是讓典韋覺得有些抓心撓肺的。
“是啊,我也挺討厭的。”田彥也低聲回了句。
喬琰倒是沒給他安排什麼活計,算起來還是給他這個大功臣一個休息的機會。
但這一夜先是死裡逃生,後見到了大漢這樣多的
要員,
卻得天之後才能知道該如何才能取勝——
田彥已經可以預感到,
他隻怕是要睜著眼睛到天明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非常默契地歎了口氣。
深覺對方果然跟自己一樣,是個對此間情況一知半解的難兄難弟。
好在這日間,並沒有新的攻城任務讓他們需要分散多餘的心力。
上一次攻長社失利,對波才來說無疑是個打擊。
他既然不想讓梁仲寧瓜分他的功勞,便最好在對方還未對城中情況儘知的時候,儘早拿下長社。
尤其是他此前出手,乃是因為,在他所聽過的經驗之談裡,都說這些個達官貴人圍困多日,必然情緒上頭忙中出錯。
卻萬沒想到,他縱然占著一時的人數之利占據上風,也難以改變他的對手都是宿戰之將的事實,絕不可能給他這樣的可乘之機。
而對他來說,攻城之後對黃巾軍安撫的工作才是大麻煩。
這些軍事修養不高的人可不會看到,在梁仲寧所負責的突圍之戰中,曹操用的正是誘敵之策,若非波才提前收兵,梁仲寧不被打個頭破血流才怪。
他們看到的隻是,自家的渠帥對上漢軍的反抗,表現得有些無所作為,倒是那位梁帥和麾下,很有作戰英勇的架勢。
這種對比也很難不讓他們進一步聯想到此前聽到過的,關於軍營布置的那些個說法。
喬琰都得說此番運氣誠然不錯了。
程立得了喬琰的托付,要在這雙方營地中再做些事情,也就更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隻是這一次,他一改先前激化矛盾的策略,轉而變成了誘導這種心向往之的情緒。
喬琰特意在一路上通過對梁仲寧的教導,讓兗州黃巾和豫州黃巾之間形成了一正一亂的差彆,終於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係統現在隻覺得自己的運轉中樞稍微有一點不夠用,最後乾脆利落地決定讓自己當一個合格的氣氛組,靜觀喬琰的操作。
而在程立於營中挑撥情緒的同時,喬琰也並未閒著。
她給梁仲寧又上了一課,名為人心。
這種讓他好像聽了點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學到的虛頭巴腦的玩意,讓係統直呼詐騙。
可梁仲寧怎麼會覺得軍師在詐騙呢?
他頂多就是覺得這東西可能就跟星象讖緯之說的東西一樣,還不是他能夠掌握得了的。
這些聽起來高深的道理裡倒是混雜著一句還挺好接受的東西,也因為這個反差而變得格外容易記住。
喬琰說的是,在矛盾過後的糖衣炮彈往往是對方拋出來的陷阱。
事實上,大可不必將這些黃巾的想法弄得過於複雜。
就像先前兗州的這一波黃巾,會因為卜己和張伯死後他們照樣能吃飽飯,甚至能吃得比先前更好,安心在梁仲寧手下混飯吃一樣,現在豫州潁川的這一波,也同樣會對更優渥的行軍環境心向往之。
但在喬琰的洗腦之下,
梁仲寧可不是這麼想的。
【他真的被你帶到溝裡去了!】係統語氣裡好是無奈,【他現在一定覺得自己才是那分野兗豫的星宿所指,可偏偏波才那家夥有坑害他的心思,甚至不惜先讓手下士卒先來對他這方示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惡,也是同樣的。()”
“……?[()]?『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係統聽得有些莫名,又聽見喬琰低聲念起了一段話,它聽得分明,說的是“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複安居。”
這頌歌在它的係統庫裡搜索得到,說的正是皇甫嵩。
但這首歌的出現,是在皇甫嵩屠殺廣宗投降的黃巾,將十萬屍首鑄成京觀之後,因大漢感念其為維護統治地位,加之他領冀州牧後奏請免除冀州一年田租後,替他宣揚出去的。
“六萬死於廣宗城下之人,必然聽不得這什麼複安居之類的話,而皇甫嵩在黃巾之亂後依然擔負拱衛大漢邊關之責,大概也並不會想到,在一百多年後會發生五胡亂華這樣的事情。”
喬琰的語氣讓係統聽不太出她的情緒,她已旋即說道:“罷了,不說這些了,皇甫義真此人的功過不該由我來評說,起碼如今的皇甫嵩還未在八個月的作戰後,做出這種屠殺降卒的舉動。”
事實上,皇甫嵩的震懾之舉也並沒能讓張角兄弟死後,流竄在大漢各州的黃巾餘黨停止對大漢的反抗。
譬如說在初平年,也就是公元192年,青州黃巾餘黨便做出過入侵兗州,一舉占據東平和任城的舉動,甚至殺害了彼時的兗州刺史劉岱。
在做出這舉動的時候,他們可絲毫沒有擔心過,或許有朝一日自己的人頭也會步廣宗城下京觀的後塵。
現今距離黃巾之亂禍起不過兩月,皇甫嵩正式加入戰場的時間還不足一月,此時倒戈的黃巾,的確還有與漢軍之間斡旋其生死的機會。
喬琰的這些想法不會與程立提及。
畢竟身處在這個時代的人,怎麼也不會想到黃巾之亂隻是揭開了這百年戰亂的開端而已。
她心中有數便也夠了。
現在,且先應對眼前之戰!
塢堡攻堅不過是小規模打鬥而已,甚至很難稱得上是作戰。
解決掉卜己和張伯二人,將黃巾勢力儘數歸攏在梁仲寧的手中,也並沒有經曆過士卒交鋒,更應當算是個刺殺行動。
可此時不同!
再如何因為其中玩弄的挑唆人心的伎倆,以及裡應外合之法的偷襲計劃,也不能改變這誠然是一場以萬人為計數的作戰。
她先前圍觀那場真切發生的攻城戰時,已覺心中波瀾難遏,如今更覺如此。
隻因這一戰,她在其中操棋落子,正到塵埃落定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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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日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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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也不例外。
波才並沒意識到將營盤駐紮在長社的南方是什麼問題,可對皇甫嵩來說,這卻無疑是個擺在他麵前的戰機。
喬琰提供的破敵先決條件,她在信中已與他明言,正需要他直入波才營中,造成些混亂。
信中附帶的還有合適突入的位置,正是喬琰和程立這數日來對營盤的觀察所得。
她對皇甫嵩有所要求,倒並未讓這位左中郎將覺得是什麼麻煩之事。
恰恰相反,他以為,所謂裡應外合正在雙方通力合作之中才有意義。
誰讓皇甫嵩可不樂意做什麼躺贏的舉動。
更何況,在喬琰那封極儘所能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未來棟梁的信中,無形間也對皇甫嵩多有吹捧之意。
所謂“不懼皇甫將軍不能慧眼識人,明曉戰機”,正是對一個將軍絕佳且不動聲色的誇讚。
既有破敵的目標,又有小輩的景仰之詞,皇甫嵩自然是要儘心竭力的。
說不好是否是曆史的必然,還是因為喬琰讓田彥以硝石流火之箭作為通知長社的信號,對皇甫嵩也起到了一點提點的作用。
他依然選擇了火攻。
傅燮與朱儁作為前鋒各領一支突入波才部營帳的時候,皇甫嵩一身輕甲登上了城頭。
他的父親皇甫節就任過雁門太守,他的叔叔皇甫規擔任過度遼將軍,在他的少時記憶裡,對峙外敵無疑占據了絕大多數。
也正因為這種與尋常的洛陽高官不同的經曆,讓他在對上黃巾之亂的時候也有著遠超常人的冷靜。
在他的視線中映照出一點火光之時,他當即抬起了手。
早已在城頭上備戰的軍士緊隨他的指令,將熊熊燃燒的火把綁上了城頭,幾乎連綴成了一片風中灼灼的火海。
而幾乎在同時,當先縱馬踏破黃巾營地藩籬的傅燮一把甩出了手中的火把。
波才在長社城下駐紮的營地,因去歲大旱,今歲雨少的緣故,雖然也講究營盤的牢固,卻更接近於“依草結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