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死前的回光返照,或許也賦予了這位老者足夠清醒的頭腦。
讓他並不會天真地以為,麵前的喬琰還是他認知之中的那個小孫女。
他將其中一個兒子犧牲在了洛陽的治安維護之中。
另一個兒子也並未得到任何在官場上的助力,就好像並沒有一個位居三公的父親一樣,隻按部就班地遵循著這個累積政績升遷。
但這並不代表,喬玄就對兒子和孫女的情況一無所知。
孫女喬琰這個“琰”字還是他取的。
在原本的喬琰為數不多住在洛陽的時間裡,她甚至還隻是個口不能言的稚兒罷了。
彼時,喬玄曾經想象過這個孩子未來會變成個什麼樣子,也曾經為她體弱多病的狀況擔憂過。
後來喬羽遷任城相,喬琰便再未來過這裡,但喬玄和兒子之間是始終保持著書信交流的。
他的兒子不如他行事雷厲風行,更沒有那些個非常手段,做到銀印青綬的位置上已經是頂了天了,他的孫女呢,雖通詩書卻非卓越之才。
當然,這些在他看來也沒覺得有什麼好遺憾的,總歸人各有命數,能在兗州安穩度日也未嘗不是一種生存方式。
也正因為這種認知,在喬玄得知喬琰所做之事和得到的列侯封賞的時候,他在清醒過來的第一反應,並非覺得這著實是光耀喬氏門楣的大好事,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大約可以叫做“果然如此”的了然之感。
誰讓這是一種用所謂的臨危受命,或者是磨難出英雄都沒法解釋出來的變化。
一個人的行事手腕,大多還是受到過往接受過的教育和所處環境的影響。
在這種認知之中他自然不信,此喬琰還是彼喬琰。
要知此前他那小孫女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政治敏感度,又如何會在此時於各方的斡旋中展現出這樣老辣的水準。
喬玄並不怕將事情想的更壞些。
很難說他在這幾個月的病情加重裡,是不是已經做好了可能會得到極壞消息的準備。
黃巾之亂的風聲,隨同洛陽城內一度慌亂的氣氛也曾經傳入過他的耳中,也誠然,喬羽是有在路上耽擱的可能的。
可他稍一估算喬羽自任城國出發的時間,就很難不想到,他隻怕並不是為了折返回去穩定任城國中的局勢,而難以在如同他早前的信中所寫的那樣儘快抵達。
而是因為,他在路上出了些意外。
什麼樣的情況會讓現在的喬琰需要在黃巾亂軍之中給自己搏出個前路來呢?
或許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喬羽已經並不在人間了。
但在這今日起身忽覺手腳有力的特殊狀態下,喬玄已知自己大限已到,又何必要去做那些個浪費時間的事情。
在這個時候,他不必去為自己的兒子身死魂歸而哀傷痛哭。
也不必去想,他此前試圖以自己在劉宏麵前的表現來為子孫後嗣搏出一個未來的舉動,是否已
經成了一件再無必要的事情。
更不必去深究,
現在取代了他的孫女的到底是什麼人。
在他推開房門,
像是久違了一般處在日光之下的時候,他正看到現在這個名為喬琰的孩子蹲在他那方菜畦的旁邊。
而目之所見,田中新芽青翠,正是一派生機在望的景象。
平黃巾,鬥張角,曲周掌兵,洛陽策論,倘若忽略掉那些或許會對她造成製約的因素,她簡直就像是按照大漢忠臣之中的中流砥柱人物來長的。
他下意識的一句話說出後她臉上隱約浮現出的警惕之色,更是讓他確定,她此前所取得的成功應當並沒有任何的偶然——
因為她實打實有一個敏銳的頭腦。
那麼喬玄又何必讓她在這裡時候擔負上一個“祖父疑其為邪祟”的罵名呢。
於是喬琰的提防不過維持了片刻,她就聽到喬玄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做縣侯難道也能跟種菜一個樣子嗎?”
她對上了喬玄那雙清明而包容的眼睛,在這個心照不宣的對視中,她已經明白對方的態度了。
這位老人子嗣伶仃,現在隻是想再交托一份希望而已。
明明她並無對對方的祖孫孺慕之情,卻不知道何故在此時心中頗覺酸澀。
“治國如烹小鮮,治一縣之地也如此,熟能生巧,恰到好處而已,總也有個嘗試的過程的。”喬琰斟酌著回道,“初學者不上烈火重油,便不至沸油灼手,我如今不是這樣嗎?”
她伸手指了指麵前的菜畦,“芥菜易長,不需多少農事見識也能養活,就算種壞了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壞。種菜之前,犁地翻土肥田我已儘其功,芥菜生長之所需我已多方問詢,算來成功概率極大,下一次我便可試試擴大規模,增產培優。”
“田事如此,為縣侯亦如此。”
喬玄聽她這樣說,在久病到顯得有些木然的臉上也不免露出了一絲笑意。
她說的不錯,就像種菜是一件對她來說有些陌生的事情一樣,做縣侯以縣為國,也是一件對她來說並不熟悉的事情。
但芥苗易長,籌備充裕後損失便不會大,那麼到了一縣之地,她又如何不能從小處著手,而後熟能生巧呢?
對一個能在抵達洛陽後便對各方立場有清楚認知的人來說,這種學習顯然並非難事才對。
喬玄看向她的目光更多了些長輩的溫存。
他的時日不多了,她既心性與手段絕佳,他又為何不能再給她一點助力。
從程立和那喬氏老仆所站的位置,並不能聽到那祖孫二人交談間的具體內容,隻能大略聽到,這段對話裡大多是喬玄在說而喬琰在聽。
這個起先還能說出連續話語的老者漸漸話音都變得有些斷續,在被風送過來的片段中,似乎提到了睢陽的名字,後有漢陽,又轉而到了五原邊防,而後就是洛陽……
那老仆自喬琰等人住進來後就格外寡言,現在卻突然出了聲。“這……這是喬公的升遷之路。”
程立因這句話轉頭看向他,正見這年紀也不小了的老仆以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淚花。
這老仆顯然已經看出了喬玄此番,正是人之將死的交托。
而對於一個曆任三公、能文能武的名臣重臣來說,還有什麼會比他過往所經曆的一切更有價值呢?
即便是他還在擔任睢陽縣功曹的時候,去追究陳國相羊昌罪名的那一段,在彼時還因年少氣盛而手段生澀。
可現在讓當事人站在一個更成熟的立場上去看,從中剖析他彼時的心理,也無疑是極寶貴的經驗。
這也不是他會和等閒之人說起的事情。
而現在,他和這初初嶄露頭角的孫女坐在院子裡,麵對著一片新綠初生的菜畦,將所有想要托付的話都凝結在了這種平鋪直敘裡。
在日頭將落的時候,喬玄的聲音也慢慢地趨於細若蚊蚋的狀態。
喬琰湊近到了他的身邊,方才聽清楚他問道:“你能否允諾我一件事?()”
“……?()?『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喬琰一時失聲,又旋即回握住了他已經漸漸有些失溫的手,而後回道:“我應你。”
喬玄得到這個回複,方才於五指脫力。
現在他才當真是撐不住了。
他病重之時,這個簡陋的小院裡因他並未有所結黨,除卻劉宏為定下給喬琰的賞賜而刻意前來的那一趟之外,幾乎沒有多少人前來探視,在他將要過世的這一日,也顯得尤其低調。
隻有喬琰又守在他的病床之前過了一夜。
在那回光返照的狀態從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後,她便與家仆一道將他轉移回到了屋中的病床之上。
或許是因為有了喬琰的那個承諾,也或許是因為,在他的精神重新歸於渙散的時候,他聽到喬琰慢慢地將她從他先前所說的經曆中學到的東西,在他的耳邊念了出來,這種傳承得以延續的滿足,讓他在離去之時的神情也變得格外寧靜。
他隱約想到了多年前他給過一個看好的後輩的評價,那是“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
但也或許,這個取代了他孫女身份的孩子同樣是一個這樣的命世之才。
就是有些可惜,他無法看到天下清平的這一幕了。
當天明之時,他躺在病床上失去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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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光和七年的六月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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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劉宏此前答應過喬琰的那樣,喬玄將以太尉之禮下葬,更要請梁鵠、蔡邕等人為他撰寫碑文。
他摳門斂財是到了一定的境界,卻不代表他在這種已經
() 答應下去的事情上要失約。
尤其是,喬琰的確拿出了需要讓他慎重對待,甚至極有可能在未來交付重任的表現後,這也讓他更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偷工減料。
在得知喬玄為官多年所積攢的錢財還不夠辦上一場最體麵的吊祭儀式,竟然要喬琰從兗州豪族給她的謝禮中出錢來辦後,他還讓人送來了一份厚禮。
準確的說這並不隻是厚禮而已。
劉宏特許,以侍禦史持節主持喪儀,等到吊喪儀式完成之後,以北軍五校、輕車、介士送葬。(*)
當然這個送葬不可能將喬玄一路送到他要入土為安的樂平縣。
但按照東漢以邙山為長眠風水寶地的說法,護送喬玄的棺槨自洛陽北出,過邙山地界卻是沒什麼問題的。
當然這些護送的衛隊暫時還沒有出場的機會,因為這吊祭起碼要維持十數日。
這場吊祭必然排場也不會太小。
與喬玄死時的院中平靜不同,在他過世後,前來吊唁的人卻必定以千為數。
他為人剛烈,性情耿直,卻並非是純然不懂變通之人,在他尚且在世的時候,這些昔日同僚都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脾氣,乾脆隻送上問安的書信而已,以免上門帶了禮物又引起他的不快。
但現在人都已經故去了,怎麼都該上門了。
此外,在東漢的習俗之中,故吏是需要來參加舉主的喪葬的。
即便因為喬玄活到了七十四歲,比起漢朝的平均年齡49歲多出了二十五年,有相當多的故吏都死在了他的前頭,比如說喬玄在三公位置上時候舉薦為廷尉的陳球,就死於光和二年,卻也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喬玄在職期間擔任過的職位太多,更素來不避賢才和自己之間是否有政見矛盾,導致接受過他舉薦的人同樣達到了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
起碼延熹裡這個小院,就顯然容納不下這樣多的人。
於是太史令馬倫當即提議,將靈台作為這個舉辦吊祭的場所。
在她寫給劉宏的奏書中寫道:【喬公懿德高軌,泛愛博容,宜以重禮送行以示帝德,此為君臣相合之道。明堂承宗室之祭,靈台為其側,上抵天運,下見洛水,正合其分。京中可為吊祭之所者甚眾,然需假之相與,其間人情種種,望陛下審慎。】
馬倫在這封奏表中的意思很明顯,喬玄在洛陽城中的居所過於簡陋,因其【懿德高軌,泛愛博容】的賢名,不適合在這個過分逼仄的地方舉行喪吊儀式。
洛陽能容納這個人數的場地有嗎?有自然是有的。
比如說袁氏就能租借出這樣的場地。
但是一旦有這樣的出借行為,裡麵也就有了人情交易。
與其如此,倒不如讓靈台這個地方由劉宏以天子的命令下達出借。
靈台的對麵就是承擔起漢室祭祀之禮的明堂,等同於在天子之側,以喬玄在高位之時的賢名,若是在後世記載起來,便有一番君臣相合的美名。
好一個
建議!
如果說之前,
對於這個可算是因為意外而提拔出來的太史令,
劉宏是沒有太過關注的,那麼現在,在她站在漢室立場提出了這個建議之後,劉宏對她不由有了些明確的認知。
這的確是個頗有本事和遠見的女子。
在批複了這個決定後,喬玄的遺體被連夜從延熹裡送到了靈台。
這也是喬琰第一次和這位與她封侯幾乎同時出現的女官有了會麵。
馬倫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甚至在今年已經過了六十。
但她出自扶風馬氏,打小所處的環境可稱一句養尊處優,給她打下了個堪稱優越的底子,而她嫁給袁隗後操持袁氏中饋之時,也並未懈怠於身體的養護。
在喬琰見到她的時候,便見這看起來氣度雍容、腹有詩書的長輩,滿頭銀絲都被打理得極為妥當,麵容上頗有一派讓人心安的從容,並沒有什麼老態蹣跚的樣子。
驟然被人從宅邸主母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也顯然並沒有讓她有何慌亂失措。
她早年間便跟從父親馬融學習天文曆法,與父親門下的弟子一道推演星象運算數據,到了袁氏後,雖然必須為雜事所煩擾,卻也借機閱覽到了更為廣博的藏書。
在這個意外卻也合適的權柄被交托到她的手中之時,她將袁隗被當庭責罵後生發出的怒氣視若無物,當即收拾了東西走馬上任。
雖然在得到了這個位置之前,她並不知道是何事促成了劉宏做出這樣的決定——總之這就是個讓袁隗滿肚子的火氣卻也無力反駁的“聖旨”,但在太史令上於這一月間站穩腳跟後,以馬倫之聰穎並不會看不出這急水湍流之中的權力博弈。
好在,這對於她來說,在本已覺得有些精力不濟的時候忽然不必困束於後宅,好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更是在無形之中給她注入了一抹生機。
而當她見到喬琰的時候,在與她的短短幾句交接會話裡,她也明了了為何劉宏會固執己見地要給她封出一個列侯的位置。
她抵達之時正是夜裡。
馬倫與太史令下屬官吏提燈相迎,一眼就看到了這棺槨之前踱步而來的孝服女童。
對方朝著她拱手稱了句“太史令”,在燈燭與月色中,抬眸裡流露出的幾分哀思裡,分明還有一派崢嶸之氣。
這種卓然於常人的氣度,讓馬倫對比這數十年間遍覽洛陽中年少英才,也並不覺得有人能在這個年紀越過她去。
“隨我上去吧。”馬倫抬手朝著那靈台之上指了指。
於南北朝的洛陽伽藍記記載裡猶高五丈有餘的靈台,在如今還是那個高六丈的樣子,也就是約莫十四米的高度。
這在喬琰視線中出現的靈台,雖是個天文觀測機構,但因其天文律令與漢室的統治密切相關,在建築的風格上更像是承載祭祀職能的建築。
下層的環廊拱衛烘托出了上層的平台,於這夜間更有一番神秘肅穆之氣。
喬琰隨同馬倫登上了高台,正
見靈台之上涇渭分明的兩排衙署分列。
因此地要暫時承載起作為喬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