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若真是孫策在病體未愈,餘毒未清的情況下意圖重新對祖郎發起征討,那說不定確實是在自討苦吃。
祖郎也非全然魯莽之輩。
丹陽地界上的群山幾乎成兩道東西走向,在涇縣的西側又有相連之處,讓祖郎在涇縣南北的山中都有著足夠數目的崗哨,要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往北直抵銅官也非難事。
他認真地分辨了一番從那頭傳遞回來的消息。
自長江水道上遊忽然來了數量驚人的戰船,似乎是從荊州方向開拔而來的。可惜黃射已死,讓他沒有荊州那邊獲取消息的來源。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荊州兵,還是航船送來的,就算在水戰上有什麼出彩之處,到了山地地形也得在我們手裡吃癟。”
除非他們能讓這黟山變成水淹的。
祖郎叼著草梗,和下屬分析道。
“那萬一是益州兵呢?”其中一個下屬問道。
“問得好!”祖郎回道,“但不太可能。益州的兵上了荊州製式的戰船到了揚州的地界,這算是個怎麼回事?”
他嘀咕了句,“不過也不排除有這種可能,等他們進山之後你替我留意著。若真發覺是益州兵,我們就小心著點行事。倘能避開禍端,我記你一個頭功。”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攥著的一枚五銖錢朝著這下屬拋了過去。
“說說另一邊,還有那程普程德謀把會稽郡的人手也朝著此地調度了過來,這部分人裡有不少孫策的精兵,是個麻煩事。”
“大帥,何必長他人誌氣嘛!”當即有另一人說道,“先前在山中和我們交戰的不也是孫策的精兵,還有他本人呢,照樣是我們占了上風。反正他又沒有什麼移山填海的本事,還不是要和我們在群山溝壑裡交戰,人多頂個什麼用!”
“那還是有用的,”祖郎漫不經心地回道,“讓他多死幾個下屬,再多生氣一點。那些個吳郡世家向來看不起我們,有些話卻真是有道理。要不是他們給出的指點,我們要想如此輕易地讓孫策掉進陷阱裡是真不容易。”
“可惜和他們合作的次數還是少一點為好。”
祖郎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道。
就算這些吳郡名門對於祖郎來說的可信度要比黃射這種瘋子高得多,但他們的合作也就隻僅限於乾掉孫策這一次了。
在共同的利益麵前,他們或許還能算是朋友,當個互相配合的盟友。
可一旦孫策身死,在這偌大一個揚州麵前,他們這總會出現利益爭端的兩方也就變成敵人了。
雖說一個占山一個占縣,可山越人不滿於隻有山中土地,希望能從山中走出去,以獲得更多的糧食和更優渥的生活環境,吳越之地的世家也不滿於自己有這等有若野蠻人的鄰居,相互起爭端那是遲早的事情。
這些人甚至在對付孫策這件事情上處處遮掩,隻讓他們山越出來做這個挑大梁的存在,可見是沒安什麼好心的。
倘若長安朝廷真要對孫策之死做出問責,
首當其衝的必定是他們這些山越人。
那些出謀劃策的吳郡世家倒是在後麵安心藏著了。
祖郎怎麼想都覺得,
這些人和笮融相比也不必非要分出個高下。
好在,他也並非隻是在為人作嫁。
擊殺孫策的戰功足以讓他在其餘山越勢力之中威望更上一層,自此占據主導地位。
山越是一個何其龐大的群體啊。
若能再招攬到幾支勢力控製在麾下,他就距離真正的割據一方不會太遠了。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順利地乾掉孫策。
“行了行了都動起來,”他拍了拍手示意下屬按照他先前製定下去的分工辦事。“把我想要的消息,都去給我帶回來。黃射白死了,正好將擊殺孫策的戰功重新還給我們,若能得手,我給你們慶功,來個不醉不歸!”
這些對山中地形了如指掌,又在攀爬本事上有著獨到天賦的山越兵卒很快分散進了山中,讓這涇縣周遭的群山中像是生出了無數雙暗中窺伺的眼睛。
哨探隱約發出的一點腳步聲很快就被山林之中的其他動靜給掩藏了下去,就好像那些聲音隻是人聽到的錯覺一般。
再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能看到的也隻是風吹動樹叢引發的一點窸窣。
喬琰收回了目光,臉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她朝著一旁的黃蓋說道:“黃將軍,讓人今夜在前方紮營,給我們的對手一點反應消化的時間。”
黃蓋應了個是,當即安排了下去。
隻是在他完成了這一番調度,朝著喬琰看去的時候,有一瞬間出現了點恍神。
孫策的死訊在喬琰的定計之中被暫時封鎖在了銅官縣內。
多虧先前讓人往吳郡一行,將吳夫人給接應過來的時候,其實也沒直接說孫策瀕死,隻說是他重傷。
一位母親去看望自己受傷的孩子,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
孫策平日裡的生龍活虎狀態,也讓人很難相信,他居然會在一場進山的圍剿中,被什麼傷勢給奪去了性命。
所以此刻在外人的眼中,孫策依然是“活著”的狀態,甚至在一次失手之後更加心氣不平地接續上了第二次。
可事實上,孫策的屍體還被暫時停放在銅官縣內,由韓當和吳夫人等人看護著,而此刻進山的這位“討逆將軍”——
實是喬琰這位大司馬!
她的身量原本就很高,此刻踩上了比平日裡稍高的長靴,加上坐於馬上,根本無法在遠遠望去讓人看出任何的異常來。
厚重的盔甲覆蓋了身形和半張麵容,充其量也就是讓人覺得比起孫策來說要稍顯瘦弱些,麵色也要白一些,但就算佯裝出了一派重傷方起的樣子,也讓人隻覺英氣逼人。
她手中的槍並非孫策的那把,而是她慣用的兩截三駁槍。但或許是因為此刻正處於兩槍接續的狀態,看起來和一把完整的長槍沒什麼區彆。
這也就讓她在此刻親征山中的時候,
在一打眼間,
幾乎讓人錯認為將軍仍在。
可當黃蓋再往她那頭看去的時候又很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雖然喬琰是在意圖讓祖郎誤以為孫策又至,但近距離之下誰也不會將她和孫策弄錯。
這位位居當朝權臣之冠的大司馬,雖有一番主帥出征之中的鋒銳氣場,卻在言行舉止間更有一種遊刃有餘的氣度,隻在目光帶有審視意味地朝著什麼人看去的時候,才讓人感到這種直麵的壓力。
孫策將他們這些舊部托付給了喬琰,是否也是因為這位南征北討的大司馬身上,也有著一番專屬於武將的風姿呢?
黃蓋暫時無法得出這個答案。
“黃將軍?”喬琰的出聲打斷了黃蓋的沉思。
他連忙收拾好了心情,回道:“我這就讓人去安排。”
他們這趟進山的人手著實很雜,明明人沒有多少,卻包含了四方的人手——
喬琰從洛陽帶到荊州,又跟到揚州來的扈從。這部分算是她的保鏢。
荊州劉表借出的荊州兵。其中由文聘所率領的陸上步兵也進了山。
她從長沙郡請來的朱儁和其部從。當然,朱儁被她以山中多險,銅官戰船也需有人坐鎮為由暫時留在了那頭,並未跟著前來。
最後便是由黃蓋、程普等人組成的孫策舊部了。
黃蓋其實覺得,與其讓多方勢力拚湊出的人手全部參與到這番對祖郎的搜捕之中,還不如調兵專一,隻用他們揚州本土這些熟悉丹陽山地地形的部從,說不定更能對祖郎造成打擊。
畢竟,單論身體素質的話,孫策部下的精兵還是遠勝過這些物資匱乏的山越的。
但在這入山紮營後的篝火邊,聽到黃蓋試探性地問出這個問題,喬琰卻搖了搖頭:“若我的目的隻是和祖郎在山中互打遊擊戰,你說的這種安排是對的,兵少而精,比多而雜要好得多。”①
“可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花費在尋找祖郎上,必須讓他送上門來速戰速決,這個時候,眼下的狀態便是最合適的。”
“你說,麵對我們這樣的一支隊伍,祖郎會如何想呢?”
在一度將孫策給逼至重傷的情況後再度迎來對方的進攻,祖郎對他的敬畏之心就算還有的話,也早已消磨掉大半了。
孫策部從的拚拚湊湊也隻會讓他覺得,對方這是在嘗試擊敗他這件事上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這才將什麼人都給派上用場了。
一個怒火中燒隻想著搜山尋人的統帥,有何資格和他較量呢?
這便是祖郎此刻的想法!
“果然是荊州兵!”祖郎冷笑了一聲,“孫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明荊州的劉表跟他之間還隔著個殺父之仇,居然也會跟對方達成這等合作聯手。”
“不對……”祖郎嘀咕道:“也有可能是長安朝廷那邊對孫策這小子平叛投入的時間精力太多有些不滿,讓荊州出兵支援於他。”
但彆管是哪個理由,都改變
不了一個結果——孫策這出急切的進山非但不可能讓他一雪前恥,反而隻會讓他真正將性命給丟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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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軍的存在對孫策來說和監視他的敵人無異,甚至像是個恥辱,這無疑會越發助長他貪功心切的焦躁情緒,也正是祖郎的機會所在。
收到山中又一出塢堡被搗毀,出山的數條道路被封鎖的消息,也沒讓祖郎在此刻有任何一點煩悶,隻因——
進攻塢堡的乃是孫策的部將,那把守各處隘口的卻是荊州兵!
這明擺著就是孫策要讓這些“幫手”最多替他起到個收攏口袋的目標,而由他自己來做上一出關門打狗的操作。
好得很!
他還未曾動手,對麵已先自己亂起來了。
這一條條送到祖郎耳中的消息,絲毫也未曾讓他意識到,他此刻好像正如先前的孫策一般,正在朝著一個為他準備的陷阱之中跳。
他隻覺得自己正在看著孫策並未記住先前幾乎送命的教訓,再一次來到了一個對他來說並不熟悉的環境裡。
“把其中一個山中據點暴露給他們。”
祖郎望著遠處的山色,目光中透著一股決絕之意。
既然孫策非要來找死,那他就成全對方,也順便成全他祖郎的威名。
下屬吞了口唾沫,不無激動地問道:“哪一處?”
祖郎想了想,回道:“水嶺的那處吧。”
山口鎖鑰,正是讓人送命的好地方!
可這對原本的孫策來說不好掌控的山地,對喬琰來說,卻是她眼前的立體地圖上清晰可辨的區域。
就算她此番沒將最擅長於山地交戰的褚燕和姚嫦等人都給帶到此地,也並不影響她對於擊敗祖郎有著八成以上的信心。
“大司馬,他們當真動了!”
清晨的篝火火苗將儘之時,一名哨探忽然朝著戍守在最外圈的周泰跑來耳語了兩句,隨後就看到周泰用更快的速度奔行到了喬琰的麵前,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她。
周泰望向她的目光裡已帶上了幾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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