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與之辯駁一二?
這少年人站定台上,縱然在字字句句之間都沒有何種高深莫測的言語,卻已將一條條向他發出挑釁的路都給堵死了。
“身無青綸之命,竊取龍章之服”的世家子弟除卻敗壞世道綱常之外沒有一點作用,如何能與他評說治世之言?
被他當即指出的杜陵黃氏,或許因為其分家而出的酒泉黃氏在涼州行豪強割據之事而被喬琰追責,在其中顯得有些特殊,卻絕不是唯一要被以此種方式質疑的存在。
而後便是洛陽種氏。
種拂的確不算那等德不配位的存在,但其先輩任職的履曆恰恰證明了仲長統所說之言誠有一番紮實的事實論據,並不因其年少、並未真正在官場之中任職,就不能對其置喙點評。
那麼誰也無法判斷,與種拂有著同樣相似身份的人,會不會原本還意圖站在他的對立麵,卻反而變成了支持他言論的例證。
精通天文命理之說的上洛台氏意圖憑借著易理的鑽研和淵源,對著仲長統發起對其“人事為先”論斷的譴責,卻在仲長統這兩句輕描淡寫的反駁中看到了一個尤為特殊的信號。
這人定勝天的理論早已隨著這兩年間喬琰以身作則地與民眾一道對抗蝗災,變成了一種何其深入人心的存在。
他們若是想要憑借著以偏概全的說法和在望氣占候之學上的地位,對仲長統的言論做出駁斥,那麼也必須麵對著民眾對於意圖掀翻他們認知之人的怒火!
這些曾經被他們認為是愚民的存在,已隨著喬琰數年間的引領開化,成為了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也成為了仲長統這本《昌言》能夠賴以生發的土地。
他的圖讖秘緯之說,與其再用來將何種天象與人事聯係在一起,還不如就此前往靈台報道,將其用在對天文現象的記錄觀測之上算了。
連在此道上有著天然優勢的台氏都尚且如此,其他人何敢對他再做出什麼辯駁。
至於滎陽鄭氏的鄭渾也不必多說了。
因循守舊之輩,在仲長統的麵前得到了一句堪稱一針見血的回複。
在並沒有一個更能證明其可行性的方案能被提出前,不試一試就說其存有謬誤,實在是個最可笑不過的質疑緣由。
或許唯獨還能對仲長統做出質疑的,也便是天子和其後嗣了。
《昌言》之中對於天子取賢用士之道,對皇子皇孫的教養之說,上位者若對其有所質疑評說,倒也能與之對峙。
可問題來了。
此番仲長統駁斥各方質疑所在之地,乃是距離長安數百裡之遙的洛陽,且不說天子所在之處距離他仍有些遙遠,就說那本也可以趕赴此地的皇子劉揚生怕暴露了自己言辭不精的事實,最終還是選擇了讓種拂等人前去。
他們又如何能在此刻阻攔仲長統將其言論宣揚廣大呢?
不過這位已接連將四人堵塞到啞口無言的少年,倒並不像是他所給人的恃才放曠初印象一般,在這得手之後
還要對這些被他以言辭壓服的世家子弟、長輩做出什麼趁勝追擊之事,
而是在四下逡巡之間並未發覺有人要與他上前對峙後開口說道:
“天下之眾,
逾越千戶,但使一戶之地能出一丁壯,便有千萬人之多,倘十人之中有一人識字,也有百萬人之眾,再十人之中有一人可成才,也有十萬人之多,然天下官吏之位並無如此之眾。”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仲長統不才,得君侯之命,而今以粗言陋語拋磚引玉,靜待諸位各抒己見、各展所長,以興我朝。”
劉協呆呆地望著台上,隻覺自己放在心口的那塊玉璽好像並不是因其乃是個燙手山芋,才在此刻燒灼得令人煩躁,而是因為另外一種沸騰之意從他自己的心中升騰而起,牽連著那塊突如其來到手的玉璽一並也在燃燒。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
物有不求,未有無物之歲。①
是啊,他們腳下所踩著的是一片何其地大物博,人才輩出之地。
向來隻有沒有被發掘出的人才,沒有缺少人才的時候!
如喬琰此刻麾下人才濟濟的狀態,就連這年歲不大的少年都在這辯駁場合中展現出了這等非同一般的能力,當真隻是因為——
她比彆人的運氣要好嗎?
不是的,當然不是!
她隻是比誰都明白人儘其才的道理罷了。
也讓這一言驚起千重浪的舉動,在這位一戰成名的少年天才手中,發揮出了遠比《昌言》的言辭本身更為驚人的結果。
在周遭的叫好聲和各種交頭接耳的聲響裡,這些前來此地圍觀這出辯論產生一個結果的好事之人,已相繼朝著洛陽的城郊和城中折返,唯獨劉協還因為心中的驚悸被滯留在原地,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紮根在逆流之間的頑石。
那站在台上的少年好像因為他這有些特殊的舉動將目光朝著他投了過來。
在這視線交彙的那一刻,劉協隻覺在對方的眼中透露出的並不是得勝後的傲然,而是一句雷霆震動之言——
時代變了。
這已不是那個非要對著身家履曆論資排輩的時代,不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便需有人為其讓道的時代。
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之下,民眾追隨著的不是風雅陳詞,而是能讓他們填飽肚子活命的救星。
在民眾的日益覺醒之中,被他們所期許著的是將他們放在眼中的君主,而不是一個“天子”。
天子未必真有天命所鐘,民眾也未必再如螻蟻一般庸庸碌碌。
可這種界限難道該當怪罪於喬琰嗎?
大概不能吧。
若非有人搶先一步將這位勤勉進取於平定天下大業的大司馬推向逆臣賊子的方向,將那赤氣貫紫宮的天象牽扯到她的身上,她又何必非要在此刻推行出《昌言》!
在將她身上所遭到的質疑揮退出去的同時,她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引來另外的一批敵人。
今日的種拂、鄭渾等人可以因為仲長統的
言辭被迫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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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遭到各方的圍剿。
除非,她能用更快的速度讓更多的人理解昌言的內涵,憑借著其中的治世之道讓更多民眾因此成為她的擁躉。
劉協剛想到這裡,忽覺另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數年間唯恐被人發覺身份的警惕,讓他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來,不再站定於原地,而是隨著人群一道朝著外頭走去。
“你在看什麼?”禰衡朝著楊修問道。
楊修皺了皺眉頭,回道:“我好像看到了個熟人,但是不能確定是不是認錯了。或許是我眼花了吧。”
中平六年,楊修結束了為祖父的守孝後是先來到洛陽的,以他這身份要與當時還是皇子的劉協有上個數麵之緣並不是難事。
距離如今雖已有六年之久,但楊修既有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又並非臉盲之人,還能清楚地記得彼時劉協的麵貌。
方才驚鴻一瞥間看到的那個少年人,分明和劉協有幾分相似!
可劉協早已失蹤四年了,他若真出現在了洛陽,也得知了君侯對他的搜尋,也該當直接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才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就好像是這圍觀群眾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員,很快消失在了楊修的視線之中。
楊修並不知道喬琰對於劉協的額外安排,在完成了一番自我說服之後,便將他方才疑似看到了劉協的情況給拋在腦後了。
應當是他看錯了才對。
比起關注這個疑似劉協卻大概率不是他的存在,倒不如想想,在今日仲長統對各方的辯駁得勝後,他要如何配合君侯將其宣揚出去。
不過……
為了破除這氣象說辭的影響,他們好像已經處在了一種太過微妙的處境之中。
一種讓楊修直覺有些過界的處境。
置身於這等境地之中,喬琰已沒有了再往後退去的後路,隻因希望將她打落塵埃置於死地的人,必定會在她稍有鬆懈的情形下緊追不放。
可一旦要進,在這個已然位極人臣位置的大司馬官職之前,她還能進到哪一步呢?
進到……非王即君。
他朝著台上又看了一眼,見那少年人已並不在此地,大約是回去尋喬琰複命去了,便也並未繼續停留,和禰衡交流了兩句便也隨之回返洛陽城去了。
洛陽的民眾裡大多不是光和七年的那一批了,昔年的洛陽太學也早已不複存在,倒是這因為城外這出盛事而爭相交談的場麵還和當年如出一轍。
在行於那洛陽南城門之外長街上的時候,楊修不免覺出幾分印象交疊的恍惚。
但此刻居處於這洛陽中心的,已不是當年還能對喬琰這個後起之秀召之即來的漢靈帝,而是喬琰了。
楊修望著與當年相差無幾,隻多了幾分風雨摧折之態的城門洛陽二字,忽然流露出了幾分歎息之意。
禰衡忍不住在旁吐槽道:“這欲言又止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像你楊德祖會做出來的
() 事情。”
楊修將自己發散得有些過分的神思重新收了回來,回道:“我隻是在想,時代的變化裡,能跟上君侯腳步的到底有幾人。”
或者說,正如喬琰突如其來地對著河西四郡的酒泉黃氏動手,以至於還讓其變成了仲長統駁斥杜陵黃氏的針對打擊那樣,不能順應時代而前的世家注定會被拋棄。
又有印刷術的發展始終在將另外一批人從原本的泥沙之中打撈上來,讓世家再不是一種不可被替代的存在。
他或許該當問的是,能跟上喬琰腳步的到底有幾家呢?
但不論是否人人都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他總不會讓自己掉隊的,否則——
可實在對不起他當年的一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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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便是在楊修一番心緒複雜中,劉協已經懷揣著玉璽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地方。
見養父還在後廚做晚飯,他連忙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將玉璽塞在了被褥之中,在外形上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的異常之處,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今日發生的種種,沒有一樣是在他離開家門之前有預料的,說出去隻怕都沒人相信能有如此之離奇。
他本以為也不過是去求證一二自己心中所想,卻完全沒想到他會先拿到了玉璽,而後聽到了這樣一番過招拆招。
他坐在床沿陷入了沉思。
若他隻是個普通人,隻是萬千從外地湧入洛陽的民眾中的一員便好了。
這樣他就可以成為被喬琰推動著尋找自然規律,與天時博弈的眾人中的一員。
可他並不是。
他雖以一種讓大多數人都無法猜到的方式擺脫了自己的身份困境,也大可以像是個最尋常的農夫樵夫一般平平凡凡地結束一輩子,卻因這玉璽的存在而不得不記起,他身上還負擔著一份與尋常人大不相同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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