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信的決斷,從一個隻認識為數不多文字的孩童口中說出,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她不認識什麼曹操,不認識什麼張邈,也不知道曹操此時將這份傳訊看待得有多麼重要。
她隻知道,自曹操在董卓之亂後駐紮在東郡以來,被委任為屯田校尉的棗祗便在曹操的麾下得到了重用,將此地的民生農事給發展了起來,除卻為兗州軍提供了軍糧的軍屯之外,這些民眾的種田本領也得到了棗祗及其屬官專門的點撥。
所以她很清楚,棗祗對他們有著一份教導授業之恩,對他們來說,那是當得起“父母官”評價的存在。
這個不知身份且好像受製於人的將軍若是需要她將消息送給彆人,她或許還會有所遲疑,比如說,如果這個上麵寫了夏侯淵的名字的話,對她來說便和天書沒有區彆了。
但此刻,在紙上的是她能認得出的“屯田”二字,指向的,也是個對她來說的安全角色。
做父親的那位隻是猶豫了一瞬便做出了決斷,“鄰村有一頭被淘汰下來的駑馬,上不了戰場用來跑腿卻還成,走!既然是那位屯田校尉,就當我們賭一把!”
當一個人需要將情報交托給一個孩子來辨認的時候,就算他可能還有其他的辦法來脫困,可能危險性也不低了,如若對方真是棗祗的相識,那他們仰賴於棗校尉才有這幾年間的收成,合該幫上一把!
也不知道他們此時將消息用這個速度送過去還來不來得及,但若是將其當做他們沒看到的事情忽略過去,想到他們到底是因何才能從天災之年中幸存下來的,他便覺得對不住自己的良心。
好在,當天剛破曉的時候他們還是成功抵達了濮陽城下,也在告知了有急事要見棗祗後,將曹操的這封信交到了棗祗的手中。
被從原本的團狀展開,又被折疊了一番的信紙,和身為兗州牧的曹操看起來著實是有點不太匹配,但在棗祗打開這封信的那一刻他可以確定,這的確是曹操的親筆。
而當看清信上內容的那一刻,他的臉色驟變,在讓人安頓好了那對報信的父女後,立刻疾步朝著兗州州府奔去。
身在此地的夏侯淵一聽這信中所言,當即惱怒地拍了桌子,“陳公台何敢如此行事!還有那張孟卓也是個不明事理的家夥,竟然與兗州氏族聯手做出了這等舉動。”
夏侯淵一點也不覺得這消息會是什麼用來欺騙他的存在。
這等匪夷所思的傳訊之法,實在是讓人聞所未聞。
曹操以這等劍走偏鋒之舉來傳訊州府,隻能說是局勢當真到了麻煩的地步。
但這個消息也確實有些不妙。
陳宮和張邈的背叛,兗州氏族的倒戈,倘若換到喬琰的麾下,那便是等同於程昱和漢室宗親聯手的程度,對喬琰那等地盤廣闊的尚且不易處理,何況是曹操這等隻占據了兗豫二州的。
夏侯淵一向是忠勇有餘,細思不足,屢屢被曹操規勸要謹慎行事,可他若是聽到眼下兗州的
這等情形還能坐得住,那他就該當被叫做聖人了。
“現下不是發怒的時候。”
滿寵開口說道,“所幸府君當先發覺了陳公台的異動,將主動權先掌握在了自己手裡,若是在陳留地界上直接就被張孟卓和陳公台來了一出裡應外合,那才是叫天不應。”
“不過,陳公台在兗州地界上的聲名和人際脈絡不必多說,府君麾下的隊伍中也不知有幾人已被說動,我等此時能調撥起來的將領還是有限。”
夏侯淵瞥了滿寵一眼,想到曹操在離開濮陽之前所說的州府事宜交由滿寵決斷,再想到滿寵其實還是陳宮舉薦上來的,他就有點衝動,想要拎著棗祗的領子問一問,在此時為何不做出一二變通來,隻單獨通知和曹操有親緣關係、必定會聽令於他的。
但想到滿寵這幾年間所表現出的剛直有謀,的確是比他的腦子好用得多,曹操又在離開之前留下了這樣的委任,他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在他看向對方的時候,又隻見得滿寵迎上了他的目光,頗有一番坦蕩凜然的姿態,想到這也不是讓他們內訌的時候,又將心中的憤懣之氣給壓製了下去。
“勞駕伯寧先生指點一二此時該當如何做。”
滿寵見夏侯淵已調整好了心情,心中稍稍寬慰了幾分,心知此刻的配合遠比倉促出兵要緊,這才接著說道:“府君的部從並非儘數身在東郡,我等能用的不過是夏侯將軍、曹子孝將軍二位而已,但我們此時起碼需要出三路兵,如果算上留守的話,就是四路。”
夏侯惇自潁川之敗後,還是留在豫州境內坐鎮,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從喬琰這裡把場子給找回來。
半年前曹純在護衛曹操完成了那出虎牢關會見後,因曹操無法確定喬琰是否會撕破此前分界於潁川汝南的協定,故而將曹純也給派遣了過去。
曹洪、曹昂與許褚同在曹操征討虎牢關的軍中。
巨野李氏的部從身處兗州泰山郡,與鮑信麾下被曹操挖出來的於禁一道,提防著喬琰布置在徐州方向的人手,以防出現被人長驅直入的情況。
這樣一來,在東郡剩下的,確實隻有夏侯淵和曹仁。
曹仁問道:“不知是哪四路?”
“一隊自然是要去援助於大公子和子廉將軍的,府君在信中有明言,他與大公子約定的救援時間為三日,到如今已過一日,發兵前往的速度還比尋常急行軍稍慢,必須立即發兵,不能有任何猶豫。”
曹仁點頭:“這是自然。”
曹昂是被曹操以繼承人的方式培養的,曹洪又是和曹操關係尤為密切的族兄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他們兩個出事。
“這一隊人馬,以我看來,不如繞行於白馬、燕縣以北,自西北方向抵達酸棗,佯裝洛陽兵馬趁我方內訌奇襲而來。領頭的兵將不可用夏侯將軍和曹將軍這等陳留守軍熟識之人。”
夏侯淵皺了皺眉頭:“可你方才明明已說,眼下自東郡方向能出兵的將領,也不過是我與子孝二人而已?”
“話是這樣
說沒錯,但更準確的說,隻是其中能有明確頭銜領兵之人隻有您二位罷了,可不代表府君麾下隻有兩人。”
滿寵說話之時的肅然,仿佛天然帶上了幾分令人信服的力量,“諸位莫要忘了,一旦府君自張孟卓處逃脫,我方尤有反擊的餘地,在他們無法確認最後結果的情況下,還滯留在陳留的守軍所遭到的圍追堵截絕不會到敵方傾巢而出的地步。這就給了我等可乘之機了。”
沒等夏侯淵做出何等追問的問詢,滿寵已做出了解釋:“我想請棗校尉與陷陣校尉一道主持這一路援軍。”
滿寵所說的陷陣校尉名為樂進,乃是曹操身在東郡地界上從州郡中發掘人才的時候招募得到的,雖身量短小,不似尋常武將一般有那等偉岸體魄,但因其膽魄過人,曹操還是將其擢拔為了帳下的軍吏。
兗州地界上的戰事不多,樂進就被曹操指派給了棗祗作為副手之一,專門負責從軍屯之中選出合適的民兵進行演練,故而被曹操冠以了陷陣都尉之名。
不過樂進的這支隊伍還遠不到訓練有素的地步,自然也無法和陷陣營相比,但其勇武和忠誠都不必有所懷疑,好像還真是在此時作為發兵支援將領的上佳人選。
尤為關鍵的是,樂進可不出自於什麼兗州世家,反而因曹操對其的慧眼識才,便很有一番意圖建功的心態,要將曹昂與曹洪從圍困中解救出來,正需要此等魄力。
曹仁思忖了一瞬,回道:“我看這個人選妥當。”
以滿寵對四路兵馬的說法,先被他提出的這一路其實是責任最輕的。
他長年身在軍中,和樂進有過往來,對其本事心中有數。
曹操此前沒對他委以重任,而是不斷以演兵剿匪等事務交托給他,所為的自然是在一個合適的時候讓其發揮出應有的效果。今日當然是時候了!
難不成還要等到他們被這勞什子的兗州世家給排擠出兗州地界了,才給其發揮的餘地嗎?
見曹仁表態後,夏侯淵也持以了肯定的態度,滿寵接著說道,“第二路便是救援府君了。府君此刻應當身在瓦亭與濮陽之間,與之隨行的張孟卓和其所屬部從其實不算極多,所以重點不在於如何將其徹底剿滅,而在如何從其手下將府君完整地帶出,重在一個應變。那麼這個任務同樣不必交給曹將軍和夏侯將軍。”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此事由我去做。”
曹仁咬了咬牙。
曹操的安全在此刻的局麵中無疑是重中之重,而這個救援本不該交托到外人手中。
可也正如滿寵所說,這個救援顯然不是靠著蠻力來做的,否則曹操不必有這等傳遞消息的手段,大可直接朝著濮陽城策馬狂奔而來也就是了。
張邈見過曹洪和夏侯淵,卻沒有見過滿寵,由他來做要合適得多。
他暗自告訴自己,他先聽聽滿寵到底有何處的動兵需要淩駕於救援曹操之上,作為那第三路和第四路進軍,再行對他的說法做出駁斥也不遲。
不錯,就是如此。
滿寵將
曹仁的小心思看得明白,卻並未在言語中做出揭露,隻是接著說道:“第三路軍隊和第四路軍隊,請兩位將軍自行定奪由誰人出戰便是。”
“此番禍起陳留,然陳公台能有此等底氣在兗州行此等顛覆之舉,絕不可能隻依托於陳留名士的聲援,以我看,兗州中部的山陽、東平、濟陰等地必定還有與之應和的隊伍。”
“倘若等到救援出府君後再行壓製,這兗州內亂的恐慌必定在各郡蔓延,於我等的處境不利。請一位將軍即刻出兵前往濟陰定陶,扼守其餘諸郡通往陳留方向要道,一旦有往來異常,直接將涉事人等拿下,倘若酸棗交戰局勢不利,也可退往此地,伺機反攻。”
曹仁若有所思,“那麼此地布兵,便還得算是一處接應。”
“不錯,”滿寵說道,“若這居中周轉妥當,兗州地界上響應於陳公台的叛逆之人或許還能被我等一網打儘。至於要如何處理,那就留待府君來決斷便是。”
“至於最後一路,我有一個問題想問諸位——”
“長安新起大雍,鄴城朝廷會有多少目光放在我等身上?”
饒是夏侯淵不算是長於思考謀略之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份關注絕不會少!
袁紹要麼就是要儘快確定曹操和他站在同一戰線,要麼就要在發覺他有投靠喬琰趨勢的時候將其鏟除,絕不能放任其成為喬琰的助力。
距離鄴城收到喬琰登基消息已有幾日了,袁紹那頭隻要還得算是腦子正常,就絕不會在此時沒有任何一點舉動。
誰能保證他們此時沒有開始調度兵馬,先行“安內”?
見曹仁和夏侯淵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幾分遲疑憂心之色,似乎是已經有了一個答案,滿寵便接著說了下去:“在府君做出決斷之前,請最後一位將軍北度大河,直抵東武陽,即刻著手布置北方戍防。”
“在我迎府君重回濮陽之前,絕不能讓袁本初的勢力有任何一點越境的舉動!”
曹仁拍案:“此舉可行,倘若府君與張孟卓所行之路恰好避開了你的搜尋,東武陽方向再有一路支援,恰好還能補缺。”
阻攔袁紹的舉動,在曹仁看來更應當叫一句好。
這些兗州世家會對曹操做出反叛舉動的緣由,雖然在曹操令人送交給棗祗的信中沒有明言,但曹仁還是能猜出個大概的。
他們沛國曹氏的出身和那些清流世家相比屬實是差了太多。
這個身份上的汙點不是曹操執掌兗州豫州,又加封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