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如何才能追趕上死亡?
千裡疾行奔赴帝京的那一路上,宣平沙一直在想。
他緊拽韁繩的手因為過於用力而被勒出了道道紅痕,尚存二分青澀之意的眉眼落滿了寂寂的風霜。這是宣平沙人生中第二次迎接長輩的離去,在明知她所有的籌謀與意圖之下,窮儘心術手段,也無法阻止那人騎乘著失控的戰車朝著那條與未來背道而馳的方向奔往。
大軍兵臨城下,先鋒軍吹響了進攻的號角,然而帝都守衛的回應並非刀槍劍戟而是城門大開與夾道相迎之時,宣平沙便明白自己終究是來遲了。
謝姨並非破罐破摔、一心自毀之人,所以她的“死亡”,也是這局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一來為我等鋪平前路,二來除儘京中魍魎,二來借天下大義,殺死將來必將動搖國之根基的‘權臣’卿相。”宣平沙騎在高頭大馬上,遠眺那隻在母親話語中出現過的“故土”,錦繡繁華的城市卻遠不如荒涼的邊塞來得令人心安,“但……僅此而已嗎?”
望著緩緩開啟的城門,宣平沙兀自喃喃。
“將軍,城內打出了楚家軍的旗幟,我軍是否要入城?”
“大隊在城外待命,先鋒隊——”宣平沙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摁捺下心頭翻湧的思緒,如同謝秀衣所教導的那般,去當一個永遠冷靜理智、無論何種境地中都能計較利益得失的鐵血君王,“隨孤入城,恭迎——”
他“軍師回家。”
宣平沙回首,高高揚起的定疆軍旗與白鳳旗在風沙中飄揚,可不知為何,他卻覺得這沒有一處柔軟的鐵甲大軍,比起眼前這座鮮花著錦的帝都,更像那連最細膩的繡衣都可能會劃傷其肌膚的軍師的家。
“恭迎軍師歸家——!”
長-槍振落於地,揚起重重塵埃。時隔多年,定疆軍終於高舉著君主的白鳳旗,回到了他們苦守多年卻從來不曾真正踏入的故土。
……
就在大軍號角響徹雲霄之際,鹹臨帝京中,一處府邸中沉默靜待的人們同時抬起了頭來。
“閣主已經辭世。”
一位身穿黑色錦衣,麵容卻被紗巾蒙得嚴嚴實實的女子沉聲道:“少君歸位,閣主棋局已成。與先前說定的那般,我等凡人憑借自身之力解決了人間之事,阻斷了外道侵蝕。我們已經向上清界證明了自己,下一屆天景雅集,還望城主為我等正名,允許我等自立。”
“當然,我們癡絕城從不毀諾。”一位戴著鬥笠、身影窈窕的女子掩唇輕笑,聲若鶯啼,“即便付出了這般慘痛的代價,但爾等確實沒讓仙門弟子攪入局中。正如謝閣主曾經承諾過的那般,拂雪道君隻插手了世外事,而你們則解決了人間事。即便使用了外道詭術,但也的確是一場險勝。”
“不過,這真的值得嗎?”女子話音一轉,似是惋惜般的長歎,“明明加入我們癡絕城,謝閣主根本不需要走到這一步。我們城主雖是修士,但癡絕城門人卻大多都是凡塵俗人,
我們不在乎因果報業。若是爾等加入癡絕城,
本也不必——”
女子說著,
忽而傾身靠近錦衣女子,芊芊素手輕輕點在她的手腕上。
幾乎是在女子的手觸碰到衣料的瞬間,錦衣女子纏繞在手腕上的繃帶瞬間綻裂,她手腕上竟是裂開一條長著齒牙的血縫,嗷地一下便啃向女子宛如羊脂美玉般的素手。錦衣女子反應極快地抽手,才沒讓血縫將這一下咬了個瓷實,她皺著眉頭將繃帶重新纏緊,戴著鬥笠的女子卻不以為意地收手,笑了:“你看,爾等本也不必忍受這詭術反噬的汙濁之苦。”
“……”錦衣女子歎了一口氣,她從長桌旁站起身來,而隨著她的起身,那些同樣在黑暗中緘默的人影也一一站了起來。
“我們吉光片羽閣成立於天載亥巳九三年,隸屬兵部,司掌奇詭之物相關的檢索、存納與監護,同時替皇太女宣白鳳巡查、審訊、緝捕外道信徒,至今也有二十多年的曆史。”錦衣女子以一介凡人之身直麵上清界大能的使者,姿態卻筆挺端正,一如五百年前凡人與修士比肩而立的樣子,“閣主曾說,這片大地需要一把能將病灶沉屙燃燒殆儘的火,而我等願為凡塵先驅,身先士卒,百死無悔,哪怕萬劫不複。”
“誠然,在與癡絕城與拂雪道君相交之後,閣主改變了一些對上清界的看法,她承認自己曾有偏頗,並未將修士視為同族。”
“但是——”錦衣女子微微拔高了音量,義正言辭,“我等創立的初衷不會易改,凡人始終需要自己挺直脊梁,從地上站起來!”
“所以,也請癡絕城城主履行自己的承諾。在下一屆天景雅集之上提議並承認吉光片羽閣的自立,認可我等擁有插手人間魔患災變的權力。自閣主伊始,吉光片羽閣會以實績向上清界證明,凡人絕不是需要仙門反哺的血蛭。元黃天的子民是上清界的戰友,從古至今,一直都是!”
……
“啪。”
看著黑白棋盤上勝負已分的局勢,倚靠在美人榻上的男子把玩著手中的玲瓏香熏球,歎笑。
“所以我才說,這天下間誰還能比你更癡呢?謝秀衣。”
金色的玲瓏球在男子修長秀美的手中轉來轉去,其中奇巧的環形活軸令點燃香薰的小盂重心始終在下,如此精巧的機關造物,本身可謂是價值千金。但對於明月樓主這等身份的人來說,再多的金錢也不過是阿堵物,能被他看入眼裡的,自然另有價值。
這件金色鏤空玲瓏香熏球,實際是一件緘物。其香氤氳而又朦朧,能讓人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