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覺深遇見那個孩子時,正逢人間梅雨季。

彼時,他學有所成,被允許下山曆練。佛門佛子在進入千林佛塔前都須得往人世走一遭,完成自己的朝聖之旅。梵覺深自幼拜入佛門,俗緣已斷,本不該受塵世牽扯。但臨行前,主持給了他一塊玉牌,上書一個“天拾壹”的編號。

“在你拜入山門前,有一個女人連夜登上山門,將此物遞交給了俺。她囑托俺,過不久會有一個孩童上山求佛。望俺憐憫,能收留那孩子在院裡作一沙彌。門內的比丘欲留她,她卻說自己還有俗事未了。她留下這個牌子,說孩子將來若是成才,便將此物交托於他;若他一輩子不成才,便將此物敲碎掩埋。”梵覺深年紀輕輕便證得自覺階,自然算不上“不成才”,主持遵照女子的囑托,將玉佩交還給他,“是否要查探玉牌中的舊事,一切都在於你。”

淨初主持寬大粗糙的手盤著他光禿禿的顱頂,有些莫名的癢意:“無論如何,菩提林蔭之下,皆有你的一席之地。”

淨初主持是個粗人,平日裡穩得如同老鐘坐定,對弟子也難得溫情。梵覺深被盤得有些難為情,畢竟當年他也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而已。他從師父手中接過玉牌,與禪心院內的大小和尚作彆。下山的那一路上,光是甩掉腿上、背上、頭上的小沙彌都花費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把圓頭圓腦的師弟師妹扒拉下來,日頭都已斜斜向西。

梵覺深對“母親”有一些印象,自他知事開始,他便一直隨那女人顛沛流離。在梵覺深的記憶中,那個女人是被坎坷與苦難摧毀了心智的苦命人。她患有癔症,心智不寧,時常自言自語。清醒時,她會對孩子露出慈母的一麵,會摸著他的臉溫柔地喚他小名;失常時,她又會對孩子非打即罵,狂躁的言行伴隨著崩潰的哭啼。梵覺深不止一次被女人拋棄,但當她恢複神智時,她又會急匆匆地跑回來抱著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也好在她總是將他拋在無人之地,否則哪怕她回頭來尋,大概也隻能找到火堆旁的白骨一具。

梵覺深並不怪她,這片天地的熔爐要摧毀一個人實在太過容易。哪怕哪一天真的被女人拋下,他也隻得認命。

然而,當那一天真的到來之時,梵覺深迷茫之餘又有幾分苦澀的不甘心。女人把他拋在一處還算平和的村鎮裡,形影又一次消失在夜色裡。梵覺深數著數,以往女人在天色大亮時便會回來尋他。但那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他都再未見到她的身影。

梵覺深等了三日,這才徹底死了心。在無比漫長的折磨後,女人終於選擇放棄了這個拖油瓶。無助徘徊時,他聽村民們說越過山後便是禪宗的塔林。佛陀慈悲,對鎮民們多有照拂,邪魔外道也不敢在佛門附近造次,這才讓鎮民們在亂世中過上了相對安寧的好日子。他心想,既然如此,慈悲的佛陀能否予他一線生機?

憑借著一口堵在心頭的鬱氣,年僅七八歲的梵覺深帶著所剩無幾的乾糧翻山越嶺。他登上了禪心院的山門,餓倒在佛門前,醒來時便躺在沙彌院的軟鋪裡。院

內的比丘說他是被淨初主持發現並抱回來的。雖不知他的過去,但若他在紅塵中無有歸宿,不妨便留下在佛前作添香的小沙彌。()

無處可去的梵覺深自是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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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心院內的生活十分平靜,外界的風風雨雨吹不進被菩提樹庇佑的林蔭。隨著時日漸長,記憶中母親的身影也隨著流水年華逐漸淡去。她是美是醜,是年輕亦或老邁?梵覺深都已記不清了。他本以為自己對她無恨,便也不會在意。卻不想觸碰到那枚玉牌與玉牌背後的往事時,他還是會感到一絲隱秘的痛苦的。

若是心有牽掛,便是俗緣未了,他自當往紅塵中走一遭。

梵覺深告彆了師友,在一個煙雨朦朧的晚秋下了山。

南州雨水豐沛,四季皆有降雨。他從一個雨季走到另一個雨季,順著玉牌的線索一路摸索下去。卻不想,他的塵緣與被母親掩埋的過往,在這條路上逐漸變得猙獰。

梵覺深找到了女人口中的“故土”,卻發現那裡早已被人屠戮,僅餘一座荒涼的廢墟。那個女人在拋下他後並沒有過上好的生活,而是慘死在魔門的手中。她一路留下了帶血的線索,苦苦指引他探索自己的身世。當真相大白於天下之時,梵覺深站在瓢潑大雨中,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冷。

母親留下的玉佩指向的線索並不是他紅塵的歸宿,而是一條鮮血淋漓的複仇之路。她盼望他能成才,可以親自為她報仇雪恨;而他若是不能成才,她便要將他毀去,免作他人嫁衣。她將他送往天下第一佛宗,這其中或許有幾分慈母心腸,但更多的,是因為佛門功法能壓製魔道。那個應該被他稱為“母親”的人並不確定他的體內一定會醞釀出惡果,但她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失常時施加在他身上的傷口很快就會愈合。

她記得她曾經失控地掐住孩童的脖頸,直到孩童麵皮發紫。她孤零零地呆坐了一整個長夜,但第二天,那個孩子依舊怯生生地爬起,小聲地喊她“母親”。

那個女人心中想的是,萬一,萬一真的有那麼一天。她寧可讓他被鎖入伏魔塔的深處、死在正道的圍剿之下,也絕不想讓那人如願。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魔之體”,生來便百業加身、血債累累。若他生來是魔,世人眼裡是魔,那他求索的佛果是否也是鏡中花,水中月?

探尋真相的過程中,過往的因果罪愆如毒蛇般緊咬不放。魔門最終還是發現了他的身份,並對他窮追不舍。那條屬於佛子的朝聖之路上,梵覺深殺了許多的人,有因為他在一處村莊暫時歇腳便屠了全村人的;有為了故意激怒他而犯下滔天惡業的;有為了引他入魔而布局設伏的……螞蟥與血蛭蜂擁而來。梵覺深不知曆代佛子行走人間時走過了怎樣的路,但大抵沒有人的路會似他一般鮮血遍布。無論他如何恪守本心,那一路走來再回首時,又怎能不心生恍惚?

又是一個雨季,風塵仆仆的梵覺深在一處破廟附近歇了腳。他不願回宗門,擔憂會為同門招來禍患。哪怕菩提樹下是他唯一的林蔭,他也不願回去。他宿在一處殘破的佛廟裡,他又一次失

() 去了歸宿。坍塌了大半邊房頂的破廟早已失去了遮風避雨的功能,那場梅雨季纏綿不休,阻了行人的去路。

他拖著沉重疲憊的腳步走進廟裡,卻在破廟的角落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草棚,以及草棚裡幼小的孩子。

頭發如同枯草的女孩像一隻幼弱的雛鳥,在茅草堆成的窩裡睡得香甜。梵覺深本以為是附近的村民誰家走丟的小孩,但卻不是。位於河流上遊的村莊遭了馬賊,死屍無人收殮。恰逢梅雨季,雨水滲入腥穢的土壤,將死亡衝下樂河流,附近的村子便爆發了一場疫病。

女孩家中已經沒人了,自顧不暇的村民們也顧不上一個三歲的孩子。女孩的阿爺在大限將至前將女孩送入了廟裡,用茅草在廟中為她搭了一個小小的雨棚。他用家裡所剩無幾的米糧與彆家換了滿滿一壇的豆子。用鹽細細地炒了,裝在一個壇子裡塞在茅草堆下。阿爺對女孩說,一天吃一把,手能抓起來的一把。吃完後就乖乖睡了,餓了也不用起來,繼續睡下去,很快就不餓了。

女孩很聽阿爺的話,她哪裡都不去,就窩在這個小小的雨棚裡。她抱著那壇子黃豆,一天隻吃一小把。梵覺深找到她時,壇子已經快空了。

壇子快空了,女孩卻還是給他抓了一小把黃豆。

牙牙學語的女孩說不清自己的名字,梵覺深索性便叫她“阿豆”。阿豆是個糊塗的孩子,迷迷糊糊的,連死亡與睡覺都分不清楚。梵覺深背著她往附近的村子裡走了一遭,才從村民們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她的故事。民間的孩子容易早夭,為她搭雨棚、炒黃豆的家人甚至沒來得及為她取個名字。

梵覺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若是拋下這個孩子,她恐怕很快就會死。若是以往外出遊曆,撿到孤兒左不過是尋一殷實人家或善幼院,將孩子托付給他人。但眼下境況不同,魔門中人像瘋狗一樣窮追不舍。凡是與他有過交集的人都會遭遇不幸,他若是放手,這隻幼弱的雛鳥便會無枝可依,淒慘無比地摔進雨季的泥裡。

該死的人應死,想活的人憑什麼不能活?當年被拋下的他梗著心頭一口氣,不就是因為不甘心?

梵覺深不甘心,他不甘心看著一條生命在自己的指尖白白逝去。他把女孩帶在自己身邊,想著找到一個能庇佑她的大宗門時再把她托付出去。女孩滿身跳蚤,他剃光了她的頭發,這下她看上去和禪心院裡的小沙彌沒有兩樣了。手短腳短的孩子坐在他肩膀上,晃著腳丫,小禿驢抱著大禿驢的腦袋,就這麼狼狽地上路了。

那一年的雨季,小小孩子舉著鬥笠坐在他的肩上,他刻意將蓑衣拉高。後來凡塵便傳出了雨天裡出沒的蓑衣怪人的奇談,據說怪人身量九尺,頭大如鐘,還有著魁梧如山的背影。他們隱姓埋名躲在一處江南小鎮裡,聽乞丐們說得頭頭是道。他掰了半塊餅子給她,見小孩敲著破碗,叮叮當當地學著乞丐兒唱蓮花落。

“馬賊過村梳如篦,雨水濁湯腐骨熬。夜磨晚來竊米糧,失足跌亡毋米缸。

“麻繩能將臟腑勒,瘟神懸綾梁上吊。凡塵一曲蓮花落,唱罷

生平曉奈何。”

這一走,便是足足兩年。

阿豆總會說一些令人發笑的童言童語,旅途總會經過一些破舊的佛廟。每到這時候,梵覺深會捋起袖子掃撒寺廟,阿豆也會拿著笤帚跟他一起打掃。小孩拖著裝落葉的布袋在廟外來回地走,一邊撿一邊漏,偏偏她還認真得不願回頭。梵覺深懶得抬眼,隻是自顧自地打掃。

等小孩玩累了,他才隨手一笤帚卷起微風,將零散的落葉掃作一團。阿豆回過神來,會把兩手支得老高。她將布袋的口子撐開,眼巴巴地看著落葉一片片地往布袋裡鑽。

阿豆總是喜歡盤他的腦袋,就像院裡的老和尚總喜歡盤小沙彌一樣。每次上日課時,梵覺深都覺得講壇下方光溜溜的腦袋跟芋頭似的。

第一次剃度後,阿豆也再沒有留發。她和他一樣晃著光禿禿的腦袋,不知是嫌打理長發麻煩,還是單純在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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