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淩波,小字窈娘,這名字和小字都是她還小的時候,村頭的教書先生替她取的。

村裡人不識字,大家都一樣貧苦,每次誰家生了孩子都會抱過去找村裡最有文化的教書先生取個好聽又吉利的名字。

因她父親是個漁翁,母親在水上誕下的她,故而教書先生沉吟再二,替她取名“淩波”。

這是個極其動聽的,又有文化的名字,村裡人也常常笑她說,淩波長得那麼漂亮,名字又取得好,日後肯定要嫁到大戶人家享清福的。

她父親母親也隻訕訕地笑笑,又高興又隱憂,因為她長得太好了,對他們這個家庭而言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仙氣飄飄的名字,她自小想得也和彆人不一樣。她很想念書,想配得上這個好名字,隻家中貧苦,她一個女兒家還想念書無疑於癡人說夢。

家中既無錢供她念書識字,她便去村舍中偷聽,每天忙完農活的時候跑到村學的牆角下,偷聽一會兒。

其實她什麼也沒聽不懂,但光聽著村學裡的學生們念書她就很滿足了,他們念書的時候,嗓音抑揚頓挫,琅琅的,她覺得很動聽。

村學不大,不過二間瓦舍,也隻有一個教書先生,正是替她取名的那位。

偷聽得時間久了,她也漸漸學會幾個字,而教書先生也覺察到了她的存在。

教書先生並沒有趕他走,隻當她不存在。

她就心安理得地繼續偷聽,偷學,一直到學堂裡講到《詩經》,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也正是在這一日,她被學堂的裡的幾個男學生團團圍住。

他們看她長得好,一擁而上罵她:“小偷!”

“小偷!”

“我不是小偷!”蕭淩波生氣地大聲辯駁。

“你沒交束脩怎麼不是小偷,我要去告訴先生!”

“還要告訴你爹娘!你不知羞!”

一群村童又跳又笑,鼓著掌像趕牛羊一樣趕著她走,她臊得漲紅了臉,心裡又驚又懼。

看到她哭了那些村童反倒更加興奮,“她哭了!!”

她用力搡開一個身形瘦弱的,頭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片陌生的田地。

不遠處有一架馬車,看起來非富即貴,馬車附近還有幾個人。

她又渴又怕,鼓起勇氣朝那幾個人走去想討碗水喝,出乎意料的,卻看到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男孩。

這男孩看起來病懨懨的,生得十分蒼白瘦弱,安靜地坐在軟氈上。

他似乎是跟家人一道春遊出行來的,但神情有種置身事外,跟外界無乾的冷淡。

他們身上穿的綾羅綢緞,那神氣的模樣,是她這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的。

她看得愣住,臉不自覺地燒紅了,腳下不安地在地上蹭了蹭,想把自己這疊了一個又一個補丁的袖口

藏起來。

這時,有仆役留意到她的存在,“這誰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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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裡算不得多友善,恐是怕被她這樣的窮小子糾纏上。

她唯唯諾諾:“我渴得很,想問諸位大人討一碗水喝。”

那小公子平靜地看她一眼,道:“給她水吧。”

仆役這才轉身給她倒了碗水,她狼吞虎咽地喝完,仆役又問她怎麼一個人孤身跑到這裡。

她把學堂裡發生的事老實交代了,又忍不住看了這個同齡的小公子一眼。

像他們這樣的貴人在她眼裡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村裡誰家吵架,打到最後都要請那些打扮得體麵的鄉紳來裁定是非。

於是,她問,她做錯了嗎?

這小公子看起來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但還是說了一句,“向學沒什麼錯。”

她怔住,對上他的視線,忽然覺得這小公子的視線像極了家門口那條長長的長江,春水漾漾。

這看起來陰鬱冷漠的小公子,其實有一雙比春江還溫柔的眼。

“娘子?”

“娘子?”

一道含著淡淡輕蔑的嗓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蕭淩波恍惚間抬起眼,眼前紅燭高燒,照得滿室鮮紅,嫁衣上的描金鳳紋華光璀璨。

燭花發出細微的劈剝聲,落下一滴滴燭淚來。

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夜。

-

她沒想到她能嫁給那位小公子,所以當媒人過來說媒時,她雖然忐忑又害怕,但是並沒有拒絕。

事實上,這門親事也由不得她拒絕。

自打那一天她見到他之後,她便常常想到他,坐在田埂一天天地想。

小公子就像一顆明珠落在土疙瘩裡,象征著一個炊金饌玉般浮華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太過耀眼奪目。

她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但她也隻是想一想,稍微,一點點的,想一想。

直到這天,這個陌生的世界向她敞開大門。

一年前起,她就開始動手繡自己的嫁衣,用的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和絲線,每一粒珠子,每一道針線,針針綴連出女兒家的情思。

陳府的人來了,看到她的嫁衣,說太粗劣,讓她剪了,陳府的少夫人穿不得這樣的嫁衣。

她舍不得剪,藏到了一口大木箱子裡。

迎親那天,她曾經一遍一遍幻想過那小公子如今長成什麼樣了?還記不記得她?

“嫂嫂,兄長身體不好,鸞珠替兄長來跟嫂嫂拜堂。”眼前的少女笑著向她作了告饒的姿態。

明眸皓齒,柳眉櫻唇,像模像樣地穿了身喜慶的紅衫子,眉毛特地描得很黑,眉峰飛出幾分英氣。

這是這個陌生的世界向她伸出的第一隻友善的手。

她沒有在意,抿唇笑了笑,牽起陳鸞珠的手,同她一同步上喜堂。

後來想想,從一開始跟她成親的人就不是陳玄,或許早

() 就注定了她這不討他歡心的命運。

陳玄病得很重,洞房那天,少年昏睡不醒,她這一晚上都沒怎麼睡,一直守在陳玄身邊。

心裡很緊張,想著等他醒來要如何同他介紹自己。

到天將明未明之際,喜床上的少年終於緩緩睜開眼。

他跟從前相比似乎更瘦了,蒼白陰鬱,瘦得顴骨微聳,像一道幽魂。

她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說出的話也是顛二倒四,語不成句。

陳玄看到她,微微點頭,視線僅僅一帶而過。

他並不在乎她到底說了什麼。

他的目光不像是看到他的夫人,就像看到一樣死物。

-

陳玄不喜歡她。

嫁入陳府不過幾天,她就覺察到了這個事實。一個人不喜歡另一個人是很明顯的。

這也難怪,他是詩文傳家的世家公子,自小便修習經史子集,學書、鼓、琴,通曉樂理。

而她粗笨不堪什麼都不會做,她沒念過書不識字,手因為常年做活,關節腫大,比陳府的婢女還要粗糙。

有什麼事,陳玄寧願交托自己身邊的侍婢,也不願同她多費口舌。

但他也從未虧待過她,對待她倒也算敬重。

剛來到陳府,她什麼都不懂,婆婆給她請了教養嬤嬤,手把手地教導她禮儀文字。

但她開蒙太晚,學得太慢,陳府那些機靈的小丫鬟無事的時候,常聚在一起吃吃笑話她駑鈍。

縱使她竭力融入這個陌生的高門大族,但貧窮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跡,讓她在陳府依舊格格不入,古怪得突出,像個邯鄲學步的笑話。

那些小丫鬟也不怎麼敬重她,生活中多有怠慢,陳府的丫鬟各個都識字,還精通幾門才藝。

她隻覺得這些小丫鬟通體的氣派比裡長家的小姐還大,碰到她們,她常含胸縮背,自覺抬不起頭來。

日子一長,丫鬟們的態度也愈發不客氣,那一天,她跟陳玄身邊的心腹丫鬟起了矛盾,最後還是陳玄出麵得以化解。

她以為陳玄多多少少也是偏袒她的。

卻未曾想竟撞見陳玄與那大丫鬟說話,少年語氣平靜說不上什麼好惡,隻道:“窈娘上不得台麵,你多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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