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逐漸往獵奇又驚悚的方向發展了。
達尼爾差點直接吐了出來。
不是沒見過比這更血腥的場景, 但周圍人的表情……實在是太違反人類生理本能了。
包括果戈裡在內,他們每個人都篤信這個死相淒慘的男人已經離開了古拉格,奔向某個向往著的未知之地。
羨慕是區彆於嫉妒的正向詞彙, 從某種角度來說還蘊含著祝福的意思,卻被套在淒厲的現實上。
而之所以是羨慕, 而不是嫉妒,自然不會是出於良好的品德,這個地方邪門得要命, 要說理由的話, 也隻有那種可能了吧。
他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短暫的羨慕之後就可以開始等待,等著自己也登上那個高台, 被倒吊著放空血液。
靠著這種令人後脊發涼的理性思維,他們才能像現在這樣,不算狂熱,但期待是真實的。
簡直就像保留著人類外殼的其他生命一樣。
目睹這樣的景象,會想嘔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費奧多爾隻是掃了一眼就對達尼爾的反應沒了興趣,轉而去觀察奧列格。
綠眸男人很平靜。
他稍微仰著頭注視倒吊人, 比那晚上在貝加爾湖畔麵臨發瘋的士兵時候還要鎮定。
費奧多爾猜想,奧列格多半依舊抱著觀望的心態吧。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麵對薩滿的死, 目睹暗殺王對基地的破壞,聽聞米哈伊爾樂觀過頭的決定, 知曉達尼爾的三個哥哥都死於非命……
除了儘量保持自身的存活外,奧列格沒有作出任何在嚴格意義上算得上反饋的舉動。
——他不在乎。
就連他答應高爾基來古拉格的決定也一樣。
費奧多爾認為這也是源於「好奇心」而不是彆的東西, 或許有其它原因促使, 但絕對不占主力。
在他看來, 「觀察」和「分析」才是奧列格的本質。
簡直就像懸浮在半空中遊蕩的視角一樣, 輕飄飄地經過了, 如此就是全部。
奧列格看了會兒,突然對費奧多爾說:“我有很重要的問題要問果戈裡,不要歪曲我的意思,至少這次不要。”
他的聲音也很平靜。
費奧多爾不置可否。
“一、為什麼要放乾他的血?”
“二、他的屍體會怎麼處理?”
“三、監獄長在哪裡?”
費奧多爾這樣問了,果戈裡相當「樂於助人」,很爽快地給出了答案。
“紅色的東西是罪孽的源泉,脫離它才能從古拉格離開。”
“那不叫屍體,是離開的人留給大家的禮物。古拉格缺乏蔬菜,但從不缺肉湯,雖然我很不喜歡就是了。”
說到這兒,達尼爾的臉色徹底鐵青,蹲在一旁乾嘔了起來。
奧列格等著第三個問題的答案。
“監獄長他——”費奧多爾停頓了一下,說。“正在二樓看著你。”
·
要去往這座要塞的二樓,隻能繞過廣場,從偏裡的一道旋轉石梯走上去。
奧列格突然改變了主意,沒有立刻上去和監獄長見麵的意思。
他向果戈裡確定著,像他們三個這樣的外來者一般會被怎麼安排。
提出問題的時候果戈裡還在和廣場中看到他的人打招呼。
有人衝他喊:「你小子跑哪兒去了,這次又沒你的份。」
果戈裡回了一個鬼臉:「我才不需要那些禮物嘞。」
「彆以為你是小孩子就可以任性,靠著穢物過活一輩子也彆想離開這裡!」
果戈裡孩子氣地聳了聳鼻尖,這才轉回頭回答奧列格的問題。
“隨便吧,也沒有人會管這些,我們不區分什麼外來者不外來者。古拉格的房間永遠充足,想呆在哪裡都可以。不過如果想要離開這裡就要找監獄長排隊。”
費奧多爾聽著果戈裡接下來一連串的嘰裡咕嚕,最終總結為一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在冰原就不用那麼麻煩,自殺可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事情啊。”
「自殺可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事情啊。」
奧列格在心裡默念著這句奇怪的話,將想法全部儲存了起來。
監獄長也沒有找上他們,如果戈裡所言,這裡的人基本上忽視了他們三個人的存在。
也不是刻意地把他們當作空氣,隻是沒有聯係的必要。
這裡的人相互間的溝通很少,在廣場上和果戈裡打招呼的那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已經是特列了,活潑的果戈裡則是那個最大的特例。
隨便找了個空著又能擋風的房間住了下來,達尼爾問奧列格,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呢?
費奧多爾也等著答案。
奧列格回答,先看看吧,他還有要確定的東西。
***
第一天,奧列格在要塞轉了一圈。
要塞內外的環境差距不大,比西伯利亞更惡劣,沒有任何作物存活的痕跡,人類能在這種地方繁衍反而相當不正常。
果戈裡自告奮勇充當「導遊」,拿著從達尼爾那裡順來的黑麵包,在旁人驚恐的注視下咀嚼得津津有味。
他把肚子被填滿的感覺稱為「罪惡的滿足」,或者「滿足的罪惡」。
“說起來,果戈裡你好像懂很多東西,古拉格有人專門教這些嗎?”
因為費奧多爾不在,奧列格用著翻譯器和他進行效率不高的交流。
果戈裡第一次看到翻譯器的時候嚇了一跳,然後撲上來想要看看這是什麼東西,裡麵是不是也關著人,才能發出人類的聲音。
這是奧列格想知道的第一個疑點。
——在這裡生活的人,是怎麼獲得「知識」的。
「算是有?雖然古拉格什麼都沒有,但是監獄長那裡有繪本可以看——離開這裡之後都能派上用場的常識——監獄長是這麼說的。」
“所以你們是清楚外麵是怎樣的,是這個意思嗎?”
「那當然啦!和古拉格截然相反嘛,大家都知道啊,所以才那麼想要出去。」
奧列格平視前方靠著邊走,路過某處走廊的時候,停下腳步注視著沒有窗戶的房間裡麵。
大約十幾個人躺在地上,大多瘦骨嶙峋,皮膚上頂出骨骼的形狀。雙眼卻瞪得極大,迸發出燃燒精神的明亮。
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他們失去彈性的臉部肌肉依舊向上牽動著,是在笑。
「瞧,那就是下一批可以離開的人。」果戈裡的解釋道。
“年齡都在40歲以上呢。”
「因為監獄長說,隻有在成年以後才能離開。所有小孩都要承擔一部分穢物,在成年之後才能免受穢物的侵染,放心離開。」
“這樣啊。”奧列格輕聲說,眉眼淡淡,“小孩子可以拿到食物和水,成年之後減少供給,等虛弱到無法行動的時候被吊在下麵放血,然後把不含罪孽的屍體當作禮物送給剩下的人,是這樣吧。”
果戈裡把他的表述在腦子裡過了一圈,轉化為更方便自己理解的話,然後豎起大拇指:「聰明!」
果戈裡又說:「不過聽他們說,上屆和監獄長和上上屆監獄長都是自私的人,他們從來不分擔小孩的壓力,不碰那些穢物,所以很早就離開了古拉格。隻有這屆監獄長無私而偉大,一直呆在這裡不離開呢。」
奧列格冷笑了一聲。
·
第二天,奧列格去拜訪了這裡的成年人。
翻譯器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奧列格已經在儘可能的用翻譯器學習簡單的詞彙了,也會向費奧多爾詢問一些俄語語法之類,但短時間速成明顯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次他帶著費奧多爾一起。
成年人對他的到訪先是感到新奇,不知道這個剛進來的人想要做什麼。
奧列格詢問他們平時都做些什麼,得到了幾種答案。
一是表示什麼也不做,隻需要等著離開這裡的資格就好。
這類人在回答的時候還會帶著對這屆監獄長的讚美,說以前還需要去上屆監獄長那邊做一些奇怪的工作,是監獄長把他們從勞苦中解放了出來。
於是奧列格接著詢問,奇怪的工作指的是什麼。
“比如去外麵,日複一日的開鑿冰層啊,又比如組織人手一直往外走,在山脈中尋找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在找什麼,古拉格就是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啊。”
費奧多爾轉述著。
“現在就好了,我們不需要做這些事,整天輕鬆得不得了!”
二是很少數,他們說會去到要塞的最高處,那裡有監獄長集中處理穢物的平台,他們會幫助監獄長分出一部分來交給這裡的小孩分擔。
“不過近期需要小孩承擔的穢物越來越少啦,監獄長可真是個大好人啊。”
陳述著他們發言的費奧多爾不時打量著奧列格的表情,像是在等著什麼。
讓他失望的是,奧列格的臉上什麼也沒有。
從來到古拉格之後,奧列格的表情越來越少了,不是說麵無表情,費奧多爾總覺得他在觀察收集信息之餘還有彆的打算。
為了讓自己能夠如願以償看見那副麵容上出現鬆動的瞬間,費奧多爾真心實意,不摻任何私貨地當著翻譯。
“以前大家離開這裡的年齡也是40歲左右嗎?”
這是奧列格想知道的第二個疑點。
——古拉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轉變的。
「以前?以前的差距可大了,有的家夥五六十才能離開,有的幸運兒二十幾歲就離開啦。這也太不公平了!尤其是上屆、上上屆監獄長,都是在三十幾歲就走了,完全不顧我們要怎麼辦啊!」
奧列格冷笑了一聲。
·
第三天,費奧多爾和果戈裡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奧列格帶著達尼爾去見了這裡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數量非常少,大多是和果戈裡差不多歲數。
他們能分到少量的食物和水,大多是能儲存很久的黑麵包,或者是熏乾的肉條——不是人肉,是真正的可食用動物肉條。
一部分孩子很抗拒這些食物,他們向往著能離開的大人,因為又知道人群中有一個完全不想離開這裡的『異類』果戈裡,於是隔三差五就會把食物全部丟給他。
這也導致了果戈裡居然是他們中最健康的一個。
“餓肚子的時候不會很難受嗎?”奧列格用翻譯器問他們。
「餓肚子也很正常吧。肚子空空才算是真正能離開這裡的象征,因為我們都是有罪,所以才來這裡贖罪的呀。」
“像果戈裡那樣有特殊能力的人多嗎?我好像沒怎麼看見這樣的人。”
這是奧列格想知道的第三個疑點。
——古拉格的異能者怎麼樣了。
「果戈裡那樣……你是說會被詢問罪名的人嗎?有倒是有啦,大人比較多,我們之中的話,諾,看到那個躺在角落裡的家夥沒?她小時候可受人喜歡了,每個人都喜歡她的模樣,沒辦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當時她回答的罪名是『漂亮』,然後——」
然後她的整張臉都消失了。
——古拉格會剝奪異能者的某種特質,以此來達到權衡,降低他們的威脅性。
奧列格回憶自己在三天前的回答,他說,「人類誕生以來的所有罪」。
所以自己也有一部分被剝奪了,不過這對如今的奧列格而言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
·
就在這天晚上,果戈裡和費奧多爾偷偷摸摸跑了回來。
這是很奇怪的景象,果戈裡一隻手撐開他的披風,金光漩渦出現在前方。然後費奧多爾將腳邊快要和他人一樣高的褐色口袋使勁往果戈裡的方向擲去。
口袋從漩渦處被投擲了出來。
就這樣重複了很多次,最後他們兩個人用這樣的方法把整整七個滿滿當當的褐色口袋「抗」回了房間。
奧列格拆開其中一個,發現裡麵居然全是黑麵包和乾肉條。
達尼爾驚疑不定,奧列格撚起一塊黑麵包,掰碎一角後聞了聞。
和他們帶進來的不一樣,這些麵包的品質非常糟糕,很硬,聞起來是酸的,裡麵混著很多彆的東西。
「陀思真是個天才啊,從一樓到天台怎麼也沒有三十米,隻需要朝上開個洞,東西就會直接“咻咻咻”往下掉呢!」
奧列格拍拍手掌上的碎屑:“你和果戈裡去打劫監獄長的「倉庫」了?”
“我給你找了一個去見監獄長的理由。”費奧多爾說,“你也觀察得差不多了,因為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監獄長不敢直接找你,也不一定會見你。”
他用眼神示意那一大堆東西:“現在他沒得選了。”
奧列格輕笑一聲:“不這樣做我也會讓他出現的,你說得沒錯,我打算今晚就去見他。”
果戈裡一下來了勁:「什麼?你們今晚就要去嗎?我也要去看看!」
達尼爾看起來還有些猶豫,奧列格問:“在問起罪名的時候,你回答了什麼,達尼爾?”
達尼爾懵懵地聽了費奧多爾的轉述,垂下頭,連發絲都充斥著低落。
「勇氣。」他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的三個哥哥不會死,不,那已經不能算勇氣了,是魯莽才對。」
那麼他被古拉格剝奪的東西就是「勇氣」。
“你後悔了嗎?”
「有一些……我討厭猶豫的自己。」
“不過我覺得沒什麼關係。”奧列格拍拍他的背,讓他抬起頭來,“看了這裡的現狀,你有什麼感覺?”
「我……很悲傷,也很憤怒。」
“那樣就好。”奧列格說,“高爾基讓你跟著我,所以按照士兵的標準,你應該是需要聽從我的指令,是這樣的吧。”
「是。」
“那麼我不需要你心懷勇氣,達尼爾。”奧列格說,“現在的古拉格不需要勇氣,隻需要悲傷和憤怒,我也隻需要你的悲傷和憤怒,這樣就足夠了。”
達尼爾呆呆地看著他。
這些天,奧列格的沉默讓達尼爾非常不安,尤其是達尼爾並不了解這個和自己語言不通的異國人。
雖然高爾基大將的命令是:「看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讓他有傷害到奧列格的機會,其他的一律不用去管。」
但目前看來,他們兩個人相處得很和諧,或者說融洽,需要在意的絕對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古拉格」本身。
這個鬼地方……他的老爹真的還活著嗎?
達尼爾甚至不知道是否應該祈禱對方還活著。
這三天的時間已經讓達尼爾這個正常人的精神受到了莫大的摧殘,在白天聽到小孩話的時候,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淚。
但奧列格還在旁邊,一副沉著的模樣,他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膽怯顯露出來。
&n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