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板凳都搬來了, 人都坐下了,那趙老頭反而不罵了, 周圍的街坊也是靜悄悄地一片,形貌不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秋意泊,明明擠滿了人的地方,卻是呼吸可聞。
秋意泊撣了撣袍子,有些疑惑,罵啊,怎麼不罵了?他還想看看自己的容忍極限在哪裡呢。
“這……這……”揣著菜籃子的嬸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張先生啊, 這可開不得玩笑,您說的、您說的這趙老頭,那是……中邪了?”
最後幾個字,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可在場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無怪其他,全賴這也是他們心中所想。
秋意泊也沒算瞎說,隻不過此邪非彼邪, 要真是丹毒, 那就是當時摔破了皮肉沒好好清理傷口, 細菌進入體內, 換算一下就是邪毒入體,沒毛病。
不過街坊們似乎認為是那種‘邪’了。
秋意泊本來想解釋兩句,話到嘴邊,忽然也沒了興致, 他頂著因果出診,什麼也沒乾,人家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主家送了一條臘肉給他賠禮道歉,結果又被人追上門來罵,他老秋家祖宗十八代的棺材板都要被這老頭罵得撅過來了,這會兒還要給他解釋?
他雖然不生氣,但憑什麼他要受這份鳥氣啊?!
秋意泊乾脆就是意味深長外帶那個高深莫測的微微一笑,就是不解釋,你們自己想去吧!
自古醫卜不分家,這郎中啊行走於鄉鎮城池,采英於山川河流,誰知道他能遇到點什麼怪事兒,又見識過什麼人呢?
何家老漢一拍腦門子,喃喃道:“……彆說,還真是有那麼點……”
他家最早和小張先生交集,眾人也就豎起耳朵聽他說什麼,何家老漢被一旁認識了幾十年的相鄰扯了一把,便壓低了聲音說:“小張先生是有點本事在手上的,草烏多毒的玩意兒啊,他硬是一把銀針就給我家臭小子給救活了,一口藥都沒喝……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救了我家那小子出門就嘔了老大一口血……我當時也以為是小張先生舊疾發作,後來我家小子說他吃了好幾根草烏根,我想小子糊塗了,要真吃了那麼多,哪裡還能救回來……難說……”
難說什麼?自然是說,小張先生難說不是用了點玄妙辦法救了老何家本該死的小孩兒,譬如什麼行賄鬼差,借壽續命……逆天行事,遭報應了唄!
草烏最毒的就是根莖,彆說吃好幾根,就是吃一口都要傷了根本,要真吃了好幾根,能撐到家裡頭就算是厲害的了,沒叫曝屍荒野就算不錯了,哪裡還能救回來?
方才擇菜的嬸子也說:“小張先生昨日還與我說趙老頭這般成天叫罵弄鬼的,是要壞了家裡風水的……”
一眾街坊的眼神瞬間就不對了,從方才的同情化作了敬畏,有一個老者顫顫巍巍地道:“小張先生,那您說趙老頭這該怎麼辦呀?大家好歹街坊一場,可還有的救?他身上的邪祟……會不會出來害人呀?”
秋意泊還未說話,趙老頭就已經麻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指著秋意泊的鼻子大罵道:“我呸!你他娘的才中了邪!我好得很!什麼邪兩三年都殺不掉我!畜生養的你長了張嘴漫天的噴糞!”
他又看向了街坊,目光所過之處,眾人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趙老頭頭皮發麻,卻還是咬著牙道:“咱們雖然不是住一條巷子的,那也就在隔壁,大家認識了幾十年,這嘴上沒毛的卵-蛋才來幾天,他說什麼你們就信?!老子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米還多!先說我中邪了,然後獅子大開口要這要那,跑江湖的營生,你當老子沒見過?!你當鄉鄰沒見過嗎!你騙鬼去吧你!”
他一口氣罵完,隻覺得自己說得有理有據,將這赤腳郎中說得啞口無言,很是得意,再一看那赤腳郎中,隻見他目光平和清正,麵上帶著一點為難,又有一些無奈,換句話來說,趙老頭覺得這赤腳郎中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個將死之人!
死者為大,所以不與他計較了!
趙老頭麵上漲得通紅,指著秋意泊的手不住地打顫,嘴邊口水都流了下來他都沒發現:“你、你……狗娘養的,你倒是說話……嗬嗬……”
他喉中嘶啞,發出了幾個氣音,怎麼聽怎麼古怪。秋意泊見他如此,就知道是氣血衝頭,又聯想到了昨日那漢子,一時有些可憐那孝子,抬手輕描淡寫地在他額上一拍,趙老頭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摔了下去,街坊們驚呼了一聲就後退了好幾步,有人大著膽子揚聲問道:“小張先生,趙老頭這是怎麼了?!”
秋意泊淡淡地說:“氣血逆行、邪氣衝腦,不好叫他再這麼下去了,否則恐怕明日就要辦白事了。”
眾人想到方才趙老頭那歪眉斜眼麵色通紅的模樣,就覺得小張先生說得有幾分道理,正想問怎麼辦,秋意泊接著道:“叫趙當家的來,接了他爹回去好生奉養吧。這邪祟也弱,害不了旁的,就他運道不高罷了。”
言下之意,沒多少時日了。
“趙兄弟上山去了……”一個漢子道:“在這兒躺著總不是個事兒,我們兄弟幾個把趙老頭送回家去!”
眾人都讓開了一條路來,漢子的媳婦還揪了他的衣服一把,不許他去,漢子一把撇開她的手:“嗐,趙兄弟平時沒少幫我們家,今個兒他家有事也不好眼睜睜看著!讓開!”
有幾個平日和趙當家交好的漢子咬了咬舌尖,上前三下五除二將人搬上了板車,推著送回去了。見趙老頭走了,街坊們都鬆了口氣,雖說小張先生說了是趙老頭運道不高才中了邪,但誰又能不怕呢?誰能保證自己運道一直高啊?!
方才出來說話的老漢瞧著就是個德高望重的,他向秋意泊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這事兒給弄的,趙家裡頭也沒有個婦人幫把手,翠蓮啊,今天做了飯給趙老頭送一份去,叫你男人在門外守著,等趙當家的回來了,你叫你男人與他講明白嘍!”
翠蓮就是剛剛拉扯自家男人不許他去的那個,聞言也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倒不是她稀罕那點飯菜,隻是趙老頭是中邪不是重病,重病搭一把手也就算了,這邪氣萬一過到她男人身上,她這一家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麼是好?
罷了罷了,今天再廢柴燒一鍋熱水,再叫兒子上山去摘一把蘆葦桃枝子的回來驅驅邪。
……
是夜,趙當家的回來了,見到守在門口的漢子,還以為是什麼不好,剛快走了兩步就聽見家裡頭哭爹罵娘的聲音,他這才送了口氣,但心頭還在怦怦直跳,當即問道:“劉兄弟,你怎麼守在這兒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怎麼沒有!”劉姓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彆緊張,聽我說……”
趙當家點了點頭,就聽漢子道:“今天你爹跑到小張先生門上去罵了,小張先生出來後看了他兩眼,就說他是中了邪,沒多少日子了,你爹不信邪,罵翻了小張先生祖宗十八代,當時我們看他臉色就不太對,後來是小張先生出的手,將你爹打昏過去了,說再叫他叫罵下去你家明日就得辦白事。”
趙當家張了張嘴,漢子擺手道:“你聽我說完,小張先生那樣子也不像是會胡說的,要不是打心眼裡覺得你爹要走,哪裡能氣定神閒地聽你爹罵那麼久?”
趙當家的臉色都白了,手裡的獵物都提不穩當,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這……”
漢子歎了口氣說:“不過當兄弟的勸你一句,這事兒可不能全信,小張先生看著是有本事,但誰也不清楚他的底細不是?但也不能完全不信……左右你也帶著你爹跑遍了附近的名醫,就那樣了,你好生奉養他……按照小張先生的意思是撐不了多久了。”
趙當家聽罷,忽地拔腿就往外跑,漢子喊道:“哎你乾什麼去——?!”
趙當家的腳步一頓,又折返回來,提了地上的兔子就往外跑,頭也不會地吼道:“去找小張先生!”
漢子當即跺了跺腳:“哎不是叫你彆全信嘛?!哎哎哎你彆跑啊!……”
趙當家在山裡頭都能健步如飛,更不必提這平坦的黃土地,漢子壓根追不上他,趙當家的一路飛奔到了大慶巷,找到了秋意泊家就去敲門:“小張先生!小張先……!”
第二聲還沒喊完,麵前的木門就開了,趙當家一眼就看見了紫藤下的小張先生,上前二話不說就跪了下來:“小張先生!張先生!求求你救救我爹吧!他還年輕著呢!他還沒享幾年福,不能就這麼去了啊!”
秋意泊這兒本是歲月靜好,好端端的明月紫藤小樹與花,應是叫趙當家的給打破了,他也是脾氣好:“起來吧,坐下說話。”
趙當家沒動,不肯起來,秋意泊慢慢地說:“你這般跪著,也是沒用的。有事起來慢慢說。”
趙當家這才站了起來,卻不敢坐下,秋意泊給他倒了一杯酸梅湯,擺在了他的麵前,抬眼瞧了趙當家一眼,趙當家不知道怎麼的就稀裡糊塗地坐下了,手裡端起酸梅湯一口氣灌了下去。冰涼的酸梅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