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孤舟道君那雙猶如瀚海狂瀾的眼睛, 一時為他所迷,腦中與心中都有了許久的空白。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孤舟道君明明修的是無情道, 他自己也是試過的,當時也就想想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爽文情節,就被無情道無情的遏製, 擺明了不適合這種道統。孤舟道君許久之前也為道統所害, 那時的他,不能笑,不能哭, 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心潮湧動, 隻得避於人前,非必要不與他人見麵。

可如今看孤舟道君,他首先看見的是劍, 是一劍破萬法, 是孤高不可折, 是銳利不可當,是凜然不可轉……再一看, 又有其他在這般的劍意中蓬勃而生。

似是天地日月, 似是太極陰陽, 似是萬物枯榮, 似是星河鬥轉,一動一靜之間門, 以不變應萬變,以萬變應不變……大道三千,皆在他一雙眼中。

秋意泊如同著魔一般的貪婪的看著他的雙目,萬千萬物在他識海之中流轉, 溫柔的,冷漠的,暖融的,冰冷的,激烈的,平淡的……這些事物在他腦海中轟然碎裂,隻留下那一點淩厲的、一往無前的鋒芒。

明明隻是劍罷了……

隻是劍。

秋意泊耳邊嗡鳴,他仿佛悟到了什麼,卻又不能將那一絲明悟握於掌中,天旋地轉之間門,他就此栽下,一隻如竹如玉的手掌平靜地伸了過來,在秋意泊栽在桌沿的那一瞬,托住了他的額頭。

許久許久之後,秋意泊耳旁嗡鳴聲才停了下來,他聽見孤舟道君問道:“長生,何為道?”

他的額間門還抵著孤舟道君的手掌,似乎是與他接觸的久了,那雙手也染上了溫度。

這個問題,秋意泊已經聽過很多遍了,有許多人這般問過他,他最常說的回答是……不知道。

但如今麵對著孤舟道君,他卻說不出這三個字來。

就跟平常同學問這題怎麼寫他懶得想直接說不知道,但現在站在教導主任麵前,就算他不是很清楚,那也得掏腸挖肚想幾句話來應付一下。

他想到這裡,下意識地有了一點笑意,他坐了起來,看著孤舟道君平淡的收回了他自己的手,鬼使神差的道:“道……就是道,心有道生,道由心生,我心即我道,我道即我心。”①

孤舟道君頷首道:“既如此,又緣何?”

他在說既然知道,現在的樣子又是因為什麼?

秋意泊沉默了許久,方道:“是我太過執迷於道之一說。”

是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對於道的疑惑便一直潛藏於他的心中,曾經就是這麼稀裡糊塗修上來的,時間門越久,境界越高,這個問題就一直如鯁在喉,似乎弄不清什麼是道,就不配再繼續修行……最終演變成了對於道的執著。

如此,便入窮巷。

因為這本就是一條沒有儘頭、沒有對錯的路。

先人曾上下求索,推演無上道統,他以他人道統入道,就算走的再順遂,那也是他人的道,而非他的道!借他人之道,終究隻得其形,不得其心。

如今已同行至這個地步,道孤且獨,此時也該與先人分道揚鑣,去求索自己的路來。

孤舟道君眼中情緒莫名,他語氣淡淡地說:“我曾以靜窮理,方知心即理,至良知,知行合一,心既光明,亦複何言。①”

“長生亦當如此。”

秋意泊起身,恭敬與孤舟道君作揖:“長生謹受。”

孤舟師祖居然跟他說了這麼長的一段話!

秋意泊心中有些愣怔,但沒敢說,這會兒他要是敢說這話,孤舟道君大概率是要把他削成人彘的。孤舟道君微微頷首,看向他的眼中神色奇異,似是欣慰,又似是好笑。

孤舟道君確實覺得好笑,以長生天資,居然被區區迷障困入維穀,可又覺得欣慰,長生不過千歲未滿,已觸道途迷障,委實叫他欣慰。

秋意泊坐了下來,有些莫名地說:“師祖,是不是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就我被困住了……?”

這麼一想還覺得好丟人——之前金虹師叔數次與他說,叫他少思多看,以不變應萬變,他還覺得金虹師叔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回回聽了,回回沒聽多少。

“不怪你。”孤舟道君道:“你年歲尚小,能到這一步,已是難得。”

所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最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返璞歸真,總要來這一回。

孤舟道君當真是這麼覺得的——長生吃虧在了年紀太小,進境太快,若能將他的一千年化作兩千年、三千年,長生如今也不必在此處聽他指點。

秋意泊:“師祖你的意思是我光漲境界不長腦子?”

孤舟道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秋意泊罕見的被自己的話給氣得哽住了。

“歇著。”孤舟道君拋下一句話就起身走了——回寢居休息去了。

泊意秋自另一側走了過來,秋意泊見了他,下意識的張開了雙臂,泊意秋一笑,上前被他抱了個滿懷。秋意泊在他腰腹上,不知為何有些委屈:“我好蠢啊……”

以前修煉的順遂,是因為把道統當工具,修煉著修煉著就潛移默化的把道統變成了課題,結果鬨了半天太上忘情是課題沒錯,卻不是他的課題,研究出一朵花來的結果就是想以身合道。

“你不蠢。”泊意秋一手在秋意泊發際上揉了揉:“隻是你一時被一葉障目了而已。”

合道本就不是該這麼早就去觸碰的東西,秋意泊心中本有疑慮,陽神境界還未穩固,猝不及防觸碰到了合道關頭……心緒不寧,多思多慮,本來就是修行的大忌。

“或許是時間門過得太長,太久。”泊意秋垂眸看他:“你有許多話都忘記了。”

他又何嘗不是活得太長,太久,若非聽孤舟師祖指點,他亦忘卻了許多曾經說過的話。

“道統,亦是先人所創……不管是淩霄訣也好,太上忘情也罷,不過都是人創造的,他們創造這些道統的時候是什麼境界?……或許還沒有我們來得高。”

“你也曾自創道統,你忘記了?”泊意秋揉了揉他的頭發,銀發如流水在他指縫中流過,“隻是我們習慣了遵照其他人的方式去進步,一時沒反應過來後麵已經沒教材了。”

接下來,就該自己寫了。

“沒什麼真實感……”秋意泊低聲說:“怎麼一眨眼就到了自己寫教材的時候了?”

“所以才需要時間門。”泊意秋說罷,秋意泊低低地應了一聲。

燭光搖曳,燈影闌珊。

泊意秋打了個嗬欠,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好了,彆撒嬌了,鬆開。”

秋意泊箍緊了他,“……我不。”

“鬆開!”

“我不!”

緊接著就聽見一聲極其清脆的響聲,秋意泊和泊意秋都是一愣,他抬頭,泊意秋低頭,麵麵相覷。泊意秋的麵色變得極其恐怖,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很能啊!”

他的老腰——!

秋意泊雙手已經鬆開了,有些心虛地看著泊意秋,泊意秋一手抵在自己的腰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發力的,隻聽嘎達一聲,斷裂的骨頭被推回了原處。秋意泊乾巴巴地說:“……不是故意的……”

剛剛沒控製好力道。

泊意秋:“嗯,你要是故意的,我現在都已經死了,腰斬對吧?”

秋意泊:“……”

……

***

被孤舟道君指點了一番,秋意泊本來是想好好閉個關的,但他躺在床上反複回憶著自己之前乾的蠢事,尷尬地一夜沒能靜下心來,天剛剛亮,他就聽見院子中有破空聲,推開窗一看,便見孤舟道君正在練劍。

這一看就與孤舟道君的目光對上了。

洗劍峰日揮三萬劍,秋意泊自不用交作業後就沒練過幾次,見孤舟道君很明顯意思是‘來練練’,秋意泊頭皮發麻,裝作沒看懂,道:“師祖先練著,我去給您備些朝食,一會兒再去看一看蘇翁。”

孤舟道君的目光瞥去了彆處,意思是他同意了。

秋意泊趕緊關窗,關窗之前就看見自己那一溜兒劍靈正在孤舟道君旁邊的花木中蹲著,有一個算一個,眼睛亮得跟能擱鐳射燈泡一樣。

秋意泊有心叫泊意秋,畢竟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卻發現此刻不在房間門裡,桌上留了個便簽,泊意秋留下來的,意思是他去閉關歇兩天消化消化他的負麵情緒。秋意泊一笑,將便簽好好地收了起來。

他坐在桌邊一邊跟廚師機法寶點菜,一邊伸手碰了碰胸口——好奇怪,明明隻是一個觀念的轉變,隻是孤舟師祖幾句話,那個虛無的空洞就像是被填滿了一樣,從未出現一般。

不一會兒孤舟道君提劍入內,在桌旁坐下,秋意泊很老實的給孤舟道君擺碗筷,他看著孤舟道君依舊是平淡漠然的雙目,有些好奇孤舟師祖到底是什麼時候看穿這一點的。

……也很有可能是在大乘期的時候。

也有可能是步入陽神的時候。

秋意泊一邊想著,一邊用腳指頭摳鞋底板,怎麼想怎麼覺得尷尬。

就他這種菜逼,還能問仙榜排第一,力壓孤舟道君?這狗東西是他煉製的,給他幾分薄麵是吧?

好不容易一頓飯吃完,秋意泊跟在孤舟道君身後一道去了蘇翁家裡,蘇翁還躺在床上,可大冬天的窗戶都開了,他麵色紅潤,精神抖擻,根本不像是什麼大病初愈,反而就像是老人賴賴床,躲躲懶罷了。

蘇翁見他們過來,眉開眼笑地道:“孤舟,張小友,你們怎麼一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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